作者:马伯庸

以前看《读者》的时候——那时候还叫《读者文摘》——看过这么一篇小短文:说国外某城市修建公园绿地的时候,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修好了一条路,然后立了禁止踩踏草坪的牌子,却屡有人不遵守。于是他们改变了思路,先铺好一大片草坪,不禁止行人在上面行走,然后根据行人走出来的痕迹修了一条草坪小路。皆大欢喜。

按照《读者》的惯例,这故事里哪一国哪一市哪一个公园的草坪已经不可考,或许是编的也未可知,但是里面说的道理还是很有趣的,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与人民对抗就是死路一条。”

忘了在哪张报纸上提到过一个有趣的现象:和有地下通道的马路相比,有过街天桥的马路的地方强行穿越机动车道的行人多出数倍。

这是一个心理现象,尽管地下通道和过街天桥的长度基本相等,所作的功也大体相同,但在普通人看来,“先下后上”可要比“先上后下”省力气,他们从来只看第一步。事实上穿越机动车道的潜在风险和翻阅栏杆所耗费的卡路里远比过街天桥要大——但是他们不在乎。

用热力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反熵的现象。这个现象归纳起来也是一句话:“人民群众其实是不怕麻烦的。”

众所周知,高碑店是北京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扼守北京和通县之间的交通要道,易守难攻。我每天的行程是骑自行车从高碑店到四惠东地铁站,然后在站口等候班车的到来,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四惠东地铁站的结构不算复杂,你从底层的地铁下车以后,拾级而上,就会看到一南一北两个出口。大部分人都选择靠近京通快速的土桥出口——当然这只是一个方向标示,并不代表这个出口出去就是土桥,就好像另外一个出口挂的牌子是苹果园出口,苹果园却在一号线的另外一端。

走出土桥方向出口以后,正对着的就是京通快速辅路以及一个过街天桥。但是在出口和天桥之间被一条极长的东西向铁栅栏挡住了。行人必须从两侧的楼梯下去,然后再走大约三十到四十米的路程绕过铁栅栏,再走回来到辅路旁的人行道。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把铁栅栏修的那么长。很多人都是搭乘地铁到四惠东,出了站以后不得不从铁栅栏的两侧不辞辛苦地绕出来,然后再走回到地铁出口正对着的京通辅路旁边,等候班车或者公共汽车。他们与辅路人行道只有一栏之隔,却徒叹奈何。

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过街天桥为什么不修一条通道直达地铁二层,天桥北端和地铁二层大厅之间间距连五米都不到,而且没有任何其他妨碍修建的东西。但事实上它就是没有。有多少次,我都看到群众爬上天桥,来到天桥北端尽头,冲着咫尺之外的地铁大厅怅然若失,然后低着头走下天桥,绕过铁栅栏,再上楼梯。即使是宗泽再生也搬来四惠东住,恐怕也要悲愤地大呼三声“过桥”,然后愤死吧。

这一切痛苦的根源就在于那一条横亘在方便与人民群众之间的铁栅栏。它是四惠东的巴士底狱!是高碑店的古拉格群岛!是盘踞在京通快速上的冬宫!是朝阳区的柏林墙!

人民群众愤怒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铁栅栏总是被人无情地突破,而且突破的位置总是在最方便行走的位置。没人知道究竟是谁折断了铁栅,他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我一直很难想象这得需要多么大的耐心与勇气。铁栅栏用的是空心铁杆,虽然很脆弱,但毕竟是铁制。而那些无名英雄总是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巧妙地把它们弄断,在栅栏之间造成一个宽阔的缺口。

有了这个缺口,从地铁出来的行人们可以很轻松地一步跨越樊篱,来到辅路人行道等车,或者上天桥。于是每天早上,笑容重新回到每个人的脸上,阳光灿烂,缺口的过往行人传流不息。

这是一种多么惊人的力量。

可是,“反动势力”不甘心看着自己灭亡,他们总是逆潮流而动。缺口刚出现的时候,他们会派技工来,专门挑选阳光明媚的早晨,在大家怒目之下公然开始焊接,用新的栅栏封锁通道。

钢铁可以被烧融,人心却不会。

每次他们焊接完不出三天,就会有新的铁杆被折断,还是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只知道这些英雄持之以恒,固拗地与“反动势力”作着不屈不挠的斗争。

当“反动势力”发现这种重新焊接的办法成本太高,见效太少以后,他们想出了新的办法。

那天早上,我记得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清晨。我踱着步子走到四惠东地铁站前,惊讶地发现他们把一个铁栏门横倒过来,紧贴着铁栅栏,刚好把通道堵死。

铁门很重,不纠集四、五个人是不可能抬走的。而铁门上的横栏杆和铁栅栏的竖杆恰好构成一个坚固的经纬网,抗击强度增强了数倍。

我很惆怅,意识到“敌人”的反扑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他们有人、有资源,而那些无名英雄有的只是双手。

可是我错了。魔高一尺,道总会高出一丈。

在一个星期以后,我看到这个铁门倒在了地上,人们踏着铁门的尸体从重新开放的通道走来走去。因为踩踏的人太多,水滴石穿,一个多月以后,这个铁门就已经成了残花败柳,用之不得。反动势力只好又派人来,把它灰溜溜地抬走。

“反动势力”又出了一个新招数,他们公然违反了日内瓦条约,使用生化武器来阻挠人民。

三个大垃圾桶搁到了通道旁边,里面装满了腐烂的垃圾和黑色的垃圾袋,周围还散落着零星的饭盒与食物残渣,散发着奇怪的酸腐气味。通道则简单地用一条木杆和破旧纱窗挡住。

他们的用意很简单,我不拦着你了,我要你知难而退,自己不走!

这一招何其毒也。

可是他们错了,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人民群众是不怕麻烦的,他们永远坚韧。

于是每天早上,穿越通道的人仍旧穿流不息。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大家每次走过的时候,都象征性地用手帕、报纸、笔记本电脑或者煎饼果子掩住鼻子,皱起眉头,以表达对这种挑衅的不屑一顾。

现在的铁栅栏百孔千疮,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就如同垃圾桶一样散发着逆潮流而动的腐烂气息。

在铁栅栏和人行道之间其实还有一个花坛,里面种满了花草。通道走的人多了,花坛的这一侧出现了数条花圃间的小路。每一条小路都代表了曾经有一个通道的存在,以及通道背后的那一群无名英雄。

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他们宁愿跟行人死斗了两年多的时间,耗费大量资源在柏林墙的修补上,却不肯只花上两个工人一天的工时,在铁栅栏上作一个正式的出口,一劳永逸。

所以结论是,有关部门其实也是不怕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