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冲突:泄愤,还是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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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捷,香港 《人文普及学会》召集人、《捷学的哲学》作者。于《主场新闻博客群》、《评台》等媒体担任博客
自从旺角冲突发生后,我看了很多评论,几乎没有一篇满意。
不要模棱两可的立场、不要迷迷糊糊的反思、不要多愁善感的无力感。我不反对勇武抗争这形式,但要看目标、看时机、看策略、看正当性。
有人称旺角冲突起源于保护小贩、市民想笃串鱼蛋而已。但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当天的报道纪录,便知这说法根本不足为信。明眼人皆知,当晚示威者只是纯粹发难泄愤,将警方近年无理与暴力的执法、政府的无能与腐败,积怨下来的愤怒,在当天全面爆发出来。
也许,一些受尽权贵与警察欺压多年的小市民,看见警察被打,心里不禁凉快。但泄愤就是泄愤,并不是抗争。抗争需要明确正当的政治目标,但当晚没有。所以,我绝不赞同当晚冲突。
高墙与鸡蛋只是简化的二元思维
然而,旺角冲突发生后,反建制阵营写了大量含糊其词、似是而非的评论。这些论述的进路大多离不开:同情与理解人民的愤怒与武力,应将矛头直指近年政府不听取民意的问题上。
本来我以为只有本土派才会支持这类评论,怎知道不少文章都是出自左翼朋友之手,左翼朋友亦爱分享这些文章。难道这就是左翼应有的批判?我也能理解人民的愤怒。当和理非非抗争逐渐失效,人民自然会更倾向用武力反击,这是基本常识。论述停留在这基本常识,就不叫批判。
没错,高墙与鸡蛋,人民都会选鸡蛋那边。但鸡蛋本身亦有很多立场与冲突。思维只停留在选鸡蛋的层面,只会沦为简化片面的二元思维。左翼不是客观纪录事件的社会科学家或记者,有明显的政治立场。旺角冲突明显无关小贩、无关劳动阶层,甚至没有任何明确的政治目标。左翼不能接受这种无关政治目标的武力抗争,不能见到「够反动」、「国家机器被打」、「充满革命情怀」,就被激情画面充昏理智头脑。
左翼的政治理念异于本土右派,这是根本分歧。左翼不可能与右派合流。也许,在一些现实政治的需要下,左右能够作有限度的合作。但左翼绝不能为了保留与本土右派未来的合作关系,便不敢批评当晚右派的盲动与暴力。至于害怕失去新一代群众支持,看似聪明,实质愚笨。没有坚定政治理念的组织迟早只会溃散,遭右翼侵蚀,最后吞噬。
泛民若再不悬崖勒马,只会招致更大的失败
至于泛民,对今次旺角冲突的评论态度亦与左翼同样暧昧,背后的动机亦与左翼相同。
然而,泛民此举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根本得不偿失。一来,本土派根本不会多谢泛民不拖后腿,反而只会藉此更加贬低和理非非的泛民无用。二来,泛民迷迷糊糊的立场,亦只会失去更多中间多数的支持。
近年泛民的支持度愈缩愈窄,这是历史的必然。泛民不应该还以为自己是回归前后能够垄断多数反建制市民支持的联合团体。世道艰难,更应该认清自己的位置。泛民的主要支持者是温和的中间多数与一众中产。多年来,都是靠恐共情绪与反建制为战略,以温和协商为主要路线,争取多数市民支持。
假如泛民不与勇武派割席,反对武力行为,不但无法吸收更多票数,更只会遭支持者唾弃。若然泛民能痛定思痛、悬崖勒马,相信未来还可能保住现有的大部分议席,否则届时就不只是丧失数个议席那么便宜。
勇武抗争注定得不到多数民众支持
至于当日冲突活跃的本土派,我从没笑过他们的勇武抗争只是口头嘴炮。
这班人的确有目标、有盘算、有勇气用武力还击,甚至有些真的在策划革命。我反对本土派的理由只有两点,一是政治理念,一是目标与策略。政治理念主要是指用某种排外的香港族群来建构本土的思想。这点很复杂,今次不谈这个。我主要想针对本土派的目标与策略。
本土派的主要有两个目标。一是长远目标:香港自决,当中包括独立建国、城邦自治等等,重点是与中共政权进行区隔。但这目标能够实现,必要条件是中共政权先倒下。任何人以为单纯用武力抗争,提高政府的管治成本,便能逼中共妥协,或是相信香港人武装革命能打赢解放军,都是活在童话故事中。
在中共政权倒下之前,本土派的另一目标是建立势力,吸引更多群众加入他们。为了实现目标,本土派分为两条路线。一是勇武派,主张理性非暴力抗争失效,勇武抗争才是出路,与传统泛民与左翼割裂。一是改革派,主张加入议会,取代传统泛民,获取民众支持。
旺角冲突可以视为勇武派独自打响武力抗争的第一炮。然而,这一炮却射出了本土派的灰暗未来。
旺角冲突当晚,并无任何能令民众想到“这是一次正当的武力反抗”的政治目标。事件最终亦只能靠“近十年政府与警察所作所为引致的炸弹”这文宣,才获得群众理解与同情。
但同情不等于接受,若然再次出现相同程度或更甚的武力抗争,群众的立场便会变得更明确起来,不是赞成就是反对。观乎香港多数人恐惧武力,以及冲突中被捕人士的身份(今次冲突大多数被捕人士是学生与无业人士),虽然勇武抗争可能会获得少部分低下阶层与失去生活实感的年青人支持,但大多数人仍是倾向反对武力抗争。
亦即是说,勇武派只会愈来愈变得孤立,与群众更隔绝。然后,行动会变得更为激进暴力,招致国家机器更大的反扑,恶性循环,直至其中一方被消灭。而被消灭的,很大机会是勇武派。
本土派的理论与策略矛盾
至于改革本土派看起来温和很多,却有难以消除的盲点,就是无法从勇武派分割起来。改革派基本上是与勇武派一体。
无论从哪边阵营来看:在泛民支持者眼中,勇武派与改革派的关系千丝万缕;在本土派支持者眼中,“勇武”已成为本土派的身份认同:谁够勇武、够挑战社会、政府的底线,谁就是义士、英雄。所以,本土派根本不可能反对勇武派。在今次补选中,我们也可以看见两者是铁板一块。本土派一致全力支持梁天琦,而梁天琦属发动旺角冲突的“本土民主前线”组织,更扬言自己抗争“无底线”。
若然本土派内部无法分割,便会形成明显的理论矛盾:一方面主张议会抗争失效,所以提倡街头武力抗争,另一方面却又派人进入议会。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当然,本土派可以辩称这是双轨战术,即一边扩大在议会内的影响力,一边扩大议会外的武力抗争,实行里应外合。但怎样里应外合,却没有人知道。
本土派的另一个问题是策略矛盾。近年本土派一路走来都是主张不受中间多数约束,大肆批评中间多数是“港猪”。针无两头利,这种做法根本不可能获得中间多数支持,投本土派一票。也许,本土派只是借着今次补选,扩大本土的声势,令本土思潮“入屋”。
然而,本土派想要更“入屋”,要中产、家长、60后、70后支持,就无法不走温和的政治路线,以及落实地区工作。激进路线也许能吸引年青人的支持,却不可能吸引多数生活稳定的中产阶层。
到底本土派仍相信议会能带来改变,还是认为街头勇武抗争是唯一出路?这问题由始至终都不清楚。但若然本土派相信议会能带来改变,为何不改走温和的政治路线,与泛民重建互信与合作,主打本土议题呢?
单看梁天琦的政纲,不难发现不少政纲,譬如所谓的食水自治,泛民亦可以动议支持。当然,也许本土派不信任泛民,但议案要能通过,也必须与泛民合作。如果不与泛民合作,这些政纲只是空头支票,不可能兑现。这是政治现实,不论本土派支持者喜不喜欢也好,亦无法否认。
旺角的暴力冲突衍生的两个重要问题
至于普罗大众,没有既定立场的小市民或黄丝,即至少要思考两个重要问题。第一是,相同武力程度的抗争在未来运动中又再出现,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抗争往往都集中在一个场地。当部分人,即使是极少部分的人走去还击警察,警察就会将在场的所有示威者当成是暴徒对待、在法律上,你亦有机会被视为参与暴动。
问题是,你却难以阻止这部分勇武派向警察还击。因此,假如每次抗争都有相应的勇武派用武力还击警察,我们就必须进行两极的选择:或是参与还击,或是完全退场。当上述情况开始重复出现,渐渐地,整个抗争场地只会遗留“勇武”的抗争者。
我们真的愿意看到抗争如斯走下去吗?如果不愿意,我们又如何阻止用武力还击的示威者?反之,如果你愿意参与这种武力抗争,又真的想清楚能承担相应的代价(譬如暴动罪或袭警罪成)?你又真的想清楚这种武力抗争真的可行吗?这便引申第二个问题:接近暴动武力的勇武抗争能有成效吗?
假如武力抗争的目标是民生议题,也许有时能因增加政府的管治成本而逼使政府妥协,但换来的却是自身承受法律责任的代价。而且,观乎政府近来的强硬态度,政府似乎宁愿增加管治成本,也要捉拿违法的示威者,可见这方法只会愈渐失效。
当然,若然示威者能够获得多数民意支持,又是另一回事。但多数市民真的会支持武力抗争吗?也许,从网上来看,支持者甚多,但只要回到现实,问一问家人与身边的朋友,就会看到真相--他们最多只能同情与理解,不可能赞同武力抗争继续下去。
假如武力抗争的目标是脱离中国,这更匪夷所思。有论者经常提到只要等待“支爆”,即中国经济崩溃连带政权不稳甚至内乱,香港便能借机发动革命。然而,这想法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假如中国真的“支爆”,最大机会是大量中国难民、资金涌入香港、驻港与广深解放军亦会出动维航,香港想趁机实现独立自决运动,几乎不可能,除非已有足够的武装力量与解放军打仗。
反之,若然中国真的对香港失去控制,最有可能借机介入与掌权的便是美帝,而不是本土派。届时香港人的自主命运,只会成了美帝粉饰下的傀儡政权。除了武力抗争外,还有什么可行方法?事实上,我认为武力抗争是不可能实现独立自决。你要提台湾经验,众多研究两地三岸的学者已指出不可模拟。至于像沈旭晖沈旭晖所言,学越南建立强悍民风,也吸纳不到港人支持。但是,和平示威又不可行。说到这里,难道只能像沈旭晖教授所言,保留文化香港,离开香港?
不。我自己就无能力离开香港,但我却没有一般人的政治无力感。因为我没有香港人的身份认同,更精准地说,我没有“仇中”的港人身份认同(虽然我讨厌中共,但不歧视、仇恨与看不起中国人,亦对中国人文与经济发展不悲观)。
我的立场
我的基本立场是,香港的核心价值与特殊地位只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偶然产物、是英国殖民政策的需要,以及历史上英美与中共博弈下诞生出来的副产品,从来并非港人自己争取回来;香港只不过是细小的港口城市,无政治人材、无军队、周边大国虎视眈眈,加上地理位置,基本上注定只能成为某一国的特殊经济区,这亦是香港素来的宿命,只不过以前是英国政府,现在是中国政府。
假如你接受上述基本立场,便能推出如下的结论:香港从来都是靠经济力量换取政治权利,包括过去、现在与将来,这是唯一出路。然而,香港要持续成为成功的特殊经济区,就需要更大而且多元的经济贸易,无可避免要与邻近地区发展紧密经济贸易关系,包括中国--当然,经济不一定全面向中国靠拢,但这是必不可少。而经济贸易会带动人口流动与文化相交,同样会产生中港文化冲突与所谓的“换血”,这其实无可避免。
假如你接受上述的论点,你就会发现香港的位置。沈旭晖教授讲的“活在灰色世界的艺术”,我自己的理解并非是叫大家“犬儒”做“世界仔”,而是像许宝强教授所言的“狗智”,即大家要忍受这几十年的过渡,保住优秀的香港文化,同时想办法发展自己的经济优势,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政权,亦能获取特殊的政治权利。
所以,我们应该思考的是香港在全球化经济底下,可以发展怎样的经济模式,建立特殊无可取替的经济体。当然,有人可能说,以香港现时的政治环境,其经济只会为中国政府服务。我不否认,上面的所谓出路绝非一劳永逸,但与中共进行政治经济的合作与博弈,可行性总比直接以政治斗争进行博弈较高。
除此之外,组织与扩大工会亦是必不可少,因为只有庞大的工会组织支持,才可能实现成功的大规模抗争,这亦是香港现今抗争论述中最缺乏的地方。大家要紧记,对破坏基层市民的生活、影响民生最大的不是中共,而是已没多少人提起的地产霸权。
最后,即使你相信勇武抗争、相信香港迟早能民族自决也好,至少要懂得从全球化经济与国际关系的政治角度找到香港的位置,缺乏这个视角,所有政治理念都只会沦为空谈、所谓的民族自决也只会带来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