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的梅菲斯特

    ——“三千块钱想请个瓦工?你想多了!三千块钱只能请个大学生!”

——“放屁,三千块至少能请三个(大学生)!”

漫谈工人阶级的内部分层-少年中国评论

 

三千块一个月可以请一个大学毕业生,一千块一个月可以请一个大学实习生。毋庸置疑,知识青年已经普遍认识到大学毕业生无产化的现实,不仅如此,即使在无产阶级内部,大学毕业生也不见得就是其上层。“一部分蓝领”收入高于“一部分白领”的现状早已蔓延。

那么,到底是“哪一部分蓝领”和“哪一部分白领”?

 

一、两纬四分法

回到文章开头的那个例子,瓦工实际上需要特定的职业技能,而且在房地产蓬勃发展的今天有一定的稀缺性。而大学生往往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学习内容严重脱离工作技能,简历上最假的一句话就是“精通office”,实际上真正配得上这句话的都去拿20万年薪了。

同时,国民素质的增长速度远远超过办公室技能门槛的提高。比如,过去熟练快速地打字是门少数人掌握的技术,在我小学的时候,为打字机的使用专门开设了一个兴趣小组,现在谁把这个作为一项技能写在简历上就是自取其辱。很多大学生参加工作后,甚至仅仅在办公室实习之后,都会变得很迷茫:“我手上这些工作其实初中生就能做。”其实并不只因为办公室工作变简单了,也因为初中生变聪明了。

缺乏看家本事也就罢了,数量还特别多。最近几年每年新生儿数量在1600万左右,2013年大陆大学应届毕业生699万,2013年为727万,假设今后大学不再扩招,也是一个很高的比例。同时,2013年新增就业岗位仅仅有900万。就算全部新增就业岗位都提供给大学生,也严重缺乏选择余地。

大学生过剩,而技工紧俏(不仅仅是瓦工),无怪乎《教育部副部长称全国600多本科院校将转型职业教育,占总数85%》

http://www.guancha.cn/Education/2014_05_10_228396.shtml

所以貌似“缺少文化”的瓦工赚得比“知识青年”大学毕业生们多,实在太正常不过了。白领或蓝领只是反映工作场所的不同,但特定工种的稀缺性或可替代性才是决定其阶层不同的关键因素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蓝领中有普工、技工之分,白领中也有这种分别。今天大学生普遍抱怨自己不如“民工”,并不是说所有的蓝领过得都比他们好,实际是反映“白领普工”不如“蓝领技工”值钱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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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动与隔阂

我们都知道马克思主义有个“产业后备军”理论,意思是说虽然你现在还有工作,但是资本家可以利用失业大军、利用你潜在的竞争者迫使你接受更低的工资,否则你的饭碗就保不住。

其实失业大军不一定都是你的有效竞争对手(比如待业大学生就干不了瓦工的活儿),你的有效竞争对手也不一定是失业的(比如一波波新毕业的学弟都可以来竞争你的岗位)。

所以,每一个具体的劳动者的“后备军”都是不同的,有效的 “岗位后备军”只能是能干得了他这份活儿的人,而实际的就业压力,就是他个人所能胜任的岗位数量与“岗位后备军”之间的比例关系(你个人在就业市场中的稀缺性)。

显然,这种比例关系涉及到行业间的劳动力流动难度。如果你要让面点师去江南造船厂当焊工,让4S店维修员去工地上当瓦工,大家肯定觉得你疯了。

但是HR初级岗位、前台接待、销售部“学徒工”、麦当劳的实习生、酒店里服务员、富士康的流水线工人等等都可以互换。既然大学生可以干HR,那为啥不能干服务员和流水线工人呢?因此企业与一些底层高校合谋,以“实习”为名把大学生骗来脱产工作、当低级劳动力的报道,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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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工之所以叫做普工,就在于其技能门槛低,可替换性强。而这种特点和工作场所没有必然联系,工业生产固然不断通过自动化来降低对工人的技术要求,办公室工作也不断寻求流水线化来降低应聘者的(相对)门槛,大量创造性工作被拆解为繁琐的操作性事务。整理档案、做报表、汇总数据虽然宏观上来说确实是社会管理的一部分,但作为一个螺丝钉的小白领既没有“管理者”的感觉,也没有“管理者”的收入。

“普工”和“技工”之间实际上横隔着一条鸿沟,叫做职业门槛。各行各业的普工们有效竞争对手很多,而“技工”们的有效竞争对手极少。从眼前利益的角度出发,对技工们来说最理性的做法当然是垄断这一工种。但人才培养的垄断很难实现,实践中往往是阻碍后来者进入劳动力市场。中世纪的工匠结成行会垄断相关工作,学徒工能不能结业出师并不仅仅看水平,而在于“总量控制”。美国的医师协会压制医学生就业资格,让医生永远稀缺,如此才能保证高收入。中国古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各行各业的“技工”们就把自己的利益与全体工人阶级的利益割裂开,成为了一个保守的工人上层。当资产阶级以自由主义或技术进步之名碾碎他们的时候,其他的工人往往乐观其成。再次说明,判断工人阶级的内部分层,“技工—普工”这个维度,远比“白领—蓝领”这个维度重要得多。

 

三、生产自动化:消灭旧技工、产生新技工

“技工”价高,组织性也强,资本家当然希望利用生产自动化消灭“技工”,用流水线工人替代手工工匠,用麦当劳里面的标准化冷冻食品取代大量高级厨师的岗位。但是用机器排挤复杂劳动、用机器将复杂劳动分解成简单劳动,同时也创造了机器制造业,创造了新的复杂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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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华港机,码头工人背扛肩挑的时代早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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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在操作数控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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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工生产控制中心

其中,尤其以化工生产为代表,由于化工行业的特殊性,生产线一般没什么人,全部在生产控制中心,通过电脑和网络进行控制。经过化工本科教育、实习和上岗培训才能胜任这样的工作。大家可以搜索下化工生产自动化的公开课视频,虽然已经是远离实操的大而化之的东西,但各位读者们能不能看懂呢?

而我们耳熟能详的代工企业富士康有多大的代表性呢? 2010年的报道称富士康大陆员工突破100万。假设到现在翻了一番(实际上也不太可能),也不过200万。同期中国第二产业就业人数为2.7亿人(国家统计局数据)。

来源:《富士康大陆员工数量突破100万》

http://tech.hexun.com/2010-12-11/126125701.html

即使退一万步讲,全自动生产线消灭了所有消费品生产领域的“技工”,但机器又是用什么生产的呢?工业母机(生产机器的机器)还是要需要大量人力设计和制造,而这一块的技术要求不低。可以说生产自动化虽然减少了单一生产线的技工需求、劳动力需求,但是拉长了整条产业链,产生了更多的工业门类需求。生产自动化所带来的影响并不仅仅是消灭旧的技工,它也产生了新的技工(制造机器、生产机器)。

“2014年4月2日,在广西南宁市召开的全国装备工业工作会议上,国家工业和信息化部副部长苏波介绍,去年我国装备制造业产值规模突破20万亿元,占全球比重超过三分之一,稳居世界首位。”

“苏波说,当前我国多数装备产品产量位居世界第一。2013年发电设备产量1.2亿千瓦,约占全球总量的60%;造船完工量4534万载重吨,占全球比重41%;汽车产量2211.7万辆,占全球比重25%;机床产量95.9万台,占全球比重38%。”

来源:《中国装备制造业产值突破20万亿,占全球比重超1/3》

http://www.guancha.cn/Industry/2014_04_03_21919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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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KX5680型螺旋桨用重型七轴五联动车铣复合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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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KX53280型立式铣车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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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重XKD2755型数控双龙门四铣头镗铣床

 

考虑到中国的工业总产值已经超过美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工厂,总人口也占世界五分之一,中国的工业结构远比欧美的更能反映全世界整体的生产状况和劳动力结构。

欧美国家的产业转移一定程度上让大家对技术升级、就业结构的变化产生误解,似乎欧美脑力劳动者比例的上升仅仅是因为将低端产业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而通过转移低端产业又可以延缓和避免技术升级。客观上讲,如果劳动力比机器便宜,资本家的确进行技术升级的动力的确会小一点,但是发展中国家较差的劳动力素质、落后的基础设施、不稳定的政治环境(尤其是非洲)也是成本,资本家并不会只看劳动力便宜不便宜,他们会综合衡量整体的利弊。那么多国家都想要承接欧美发达国家的产业转移,但只有中国承接得如此全面、如此彻底,并在承接的过程中后来居上,没有沦为经济殖民地,这就说明并不是什么国家都能承接一切产业,你得有对应的劳动力素质和工业基础。而现在,中国也已经大规模工业升级了。事实证明,产业转移对于延缓技术进步、工业升级,效果微乎其微。

 

四、生产力与教育赛跑:学做统治阶级的民工

生产自动化水平越高,参与生产的绝对门槛就越高。刀耕火种的社会绝大部分人不需要读书识字,印刷厂工人需要基本的文化教育,计算机在办公室中的普及其实也不过是二三十年的事情。而大城市小白领人人都能在(书面上)使用英语作为工作语言,在十年前恐怕也是不能想象。

然而在这个不会用电脑就不能胜任办公室工作的时代,小白领们却抱怨“我的工作初中生也能干!”

其实仔细揣摩这句话是很有意思的。我们今天把初中学历当做没文化的表现,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毕业生在中国还是知识青年,还是据说需要上山下乡进行改造才能去掉自己身上脱离群众的臭毛病的群体。这种奇妙的反差,正是教育扩张远远快于生产力进步的体现。

教育扩张远远快于生产力进步,首先是因为生产力达到了一定高度,社会能够较多的脱产教职人员。

第二个原因是,师范生的自我复制可以达到“复利”式的滚雪球速度。新中国在教育普及阶段,直接拿初中毕业生回去教小学,高中毕业生回去教初中,师范生教高中,大学毕业生留校任教。教师教出来的就是下一批教师,十年时间就可以轻松扩张几十倍。这模式就好像计划经济中将生产力向机床生产、重工业生产倾斜一样,会取得飞跃式的赶超效果。教育扩张如此迅速,但生产力、经济水平远远赶不上这种速度。比如下面这个报道

《699万大学生900万个岗位 2013史上最难就业季来临》http://www.guancha.cn/Macroeconomy/2013_05_02_142063.shtml

根据里面的数据,2003年全年新增就业岗位是大学毕业生人数的4倍,而2013年这个数字只有1.29倍,仅仅十年时间大学生就从统治阶级预备队下降为可能要去端盘子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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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扩张远远快于生产力进步的第三个原因是社会竞争带来的教育投资追加。生产力到了一定水平,普通人也掌握一定剩余货币,有投资增值的欲望。但是生产力越提升,资本也越集中,普通人的投资渠道实际也就越窄。只有追加教育投入是相对门槛较低的。但是越是集中向教育投资,就越是加快教育的贬值,教育越是贬值,大家越是不得不进一步追加投资。

《美国MBA泡沫是否离破灭更进一步?》http://wallstreetcn.com/node/70077

“这篇报道指出,本世纪经济衰退以来,拥有MBA学位的毕业生收入减少4.6%,可过去三年的学费增长了24%。” 价格提高意味着供不应求,间接说明读MBA的变多了。

经济一旦不景气,大家就幻想用更高的学历让自己脱颖而出,每个人都这么做,便意味着依靠学历“鹤立鸡群”的门槛进一步提高。越读越穷、越穷越读是个死循环,但却是真真实实起作用的死循环,不断加速知识贬值:岗位的绝对要求明明是上升了,但我们觉得能胜任的人却越来越多。

教育扩张比生产力发展更快,便会产生人才过剩,没有足够的高端岗位吸收,就只能排挤到行业内更低一级的岗位工作。当代大学生学的是统治阶级预备队的学问,但是出来往往只能做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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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斗争性来自不满足,而非穷

由于教育扩张快过生产力进步等原因,当代的小知识青年普遍面临理想与现实、所学与所做的巨大落差,但依靠中国整体的经济发展,日子还算能过下去。有人据此认为这些占同龄人口三分之一以上的小知识青年是保守的,小资左派的。

解释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回顾下九十年代的国企大下岗。下岗也就罢了,依附在国企上的旧的福利制度也就瓦解了,而新的社会保障制度迟迟不能建立。朱镕基的确是铁腕血腥改革,创造了数以百万计吃不起饭的社会边缘人群,无论是东北黑社会还是某邪教,都在这一时期经历了大发展。

在苏东剧变余波未平的九十年代遇到如此动荡的社会情形,就算政权不瓦解也要脱层皮,但中国却反过来快速发展,恢复稳定,成为世界世界列强之一。如果我们仅仅将视野局限在国企老工人自然无法理解这一切,但是结合对第一代农民工,特别是其心理状态,的分析,我们就能明白这——当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在国企破产、社会迅速走向资本主义的九十年代获得了进城打工的机会。

九十年代中国农民并非“苦于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是“苦于资本主义的不发展”。进城务工虽然是接受剥削,虽然工作状况和收入水平不能和国企老工人相提并论,但是比起务农已经是天壤之别。

少数国企老工人下岗闹事,但是占人口多数的新工人顶替了他们的位置,而且还感觉生活变得更好了心满意足,如此一来,以国企老工人为基础的社会运动也就难免其失败的命运了。

今天改革开放已经三十多年,农民工也进入了第二代、第三代,他们的生活水平、收入待遇都有了大幅提高,但不满也与日俱增。工厂中的罢工的确越来越多,可是按如果仅仅认为穷便具有斗争性,便不能解释这一现象。

农民进城也就意味着与城市人口有着相同的生活环境和文化环境,农民工二代多数在城市中成长,“2013年间,87.3%的新生代农民工没有从事过任何农业生产劳动”,从遍布城市的民工子弟学校可以窥探着一切。社会灌输给大家的心灵鸡汤农民工二代也在喝,住楼房、用下水道、下了班有自由支配的空闲时间,让子女上好学校等等,“像一个人一样生活”的标准在城乡间迅速统一,而大家雇佣农民工的思路依旧是“起码比你们农村好!”

新生代农民工从事建筑业比重大降

http://news.ifeng.com/a/20140513/40264701_0.shtml

当阿Q不再搬宁式床去土谷祠,而是憧憬公寓里有实木家具;吴妈还要婚纱照和夫妻精神生活,这才是社会真正遇到危机的时候。社会用肥皂剧和励志段子维稳,就得吞下肥皂剧让自己显得越来越反动的代价。

工人阶级整体的知识化,屌丝读了书还是屌丝,学的是“技工”,回头还得当普工这一现状,并不会带来无产阶级的保守化,相反统治阶级出于塑造个人奋斗的幻觉,必然要貌似公平地给予机会,灌输奋斗既能过上好日子的思路。不断钓起无产阶级的胃口而无法满足,反而不断瓦解自己的合法性。

 

2014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