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社会主义比凯恩斯主义“更左”是一个重大误解。“管到底”的计委和只会松紧钱袋子的央行根本不同,只有前者能走出后者“宽严皆误”的困境,推进生产力发展。但“管到底”意味着否定“我的财产我做主”的生产资料私有制。生产关系已经在阻碍生产力发展,经济问题不可避免地成为政治问题。

马前卒

一、怎样“印钱”

钱是啥?是中国人民银行印刷的纸币,是在中国人民银行允许下,其他银行增加的存款数字。这些钱是怎么到企业、到普通人手里的?为何钱能越来越多呢?

从逻辑上说,人民币的印发方式有这样几种:

首先是最古老的发钞方式——买黄金。金矿出产黄金,中央银行用现钞收购一部分,相当于借助金矿向社会发钞。

其次是近十几年重要的发钞方式——购汇。中国企业从国外市场弄到了外汇(主要是美元),拿到国内,央行指示外汇管理局一律按照牌价兑换成人民币。等到需要进口的时候,企业再把人民币换成美元去支付。这些年中国年年巨额顺差,无数个出口企业赚进来的几万亿美元交给央行,央行拿出人民币来兑换。企业花销这些钱,买东西、开工资,最后合法地流到普通人手里。

第三种方式就是央行买国债。国家发债,央行出钱买(不一定直接买)。国家得到现金,央行得到债券。这近似于国家左手创造钱再送给右手。显然,这很容易造成通货膨胀。1988年大涨价导致了惊心动魄的1989年政治风波,几乎把政府推到自杀的悬崖上。

所以,现在中国法律禁止央行直接买中国国债(美国倒可以),即禁止中国政府凭空印钱。但人民银行可以从商业银行的手里买国债,政府要先把债卖给现金充足的商业银行,绕个圈子算是制约一下政府无限制印钱。无论怎么绕圈子,央行买国债,本质上就是把现金交到了财政部手里,成为政府的财政收入,买军舰,修水利,发低保,盖学校,钱最后也流到了社会上。

第四种方式也是买有价证券,只是不买国家的债券,买银行的各种票据,各种资产。比如买一张没到期的银行汇票,现金自然转给了卖主。

第五种方式就是往外借钱。比如说通过“再贷款”把钱借给商业银行。商业银行有了低息的进项,不能干放在家里付息,会加点利息把钱贷出去。贷款人可能是企业也可能是个人。

其实第四、第五种方式的本质区别不大,央行借钱给商业银行,实际上也需要银行有相应的资产做实际上的抵押。央行买了证券、票据,到时候也是要换成钱的,相当于借钱给社会再要回来。这两种模式算是比较“正常”的发钞模式。

除此之外,改变贷款准备金率也可以控制市面上货币的增减。但这不影响基础货币的发行,也不影响普通人(企业)拿到钱的方式。从长期来看,政府会保证准备金率基本稳定,不会通过连续降低准备金率来发钞。

央行自己也会发一些债券,反过来向市场支付利息,调节市场流动性,但数量不大,利息也远低于市面资金价格。为了讨论简洁,在此暂且不谈这两个问题。

二、借新债还旧债

除了印伪钞之外,钱的来源主要就是上面这五种。

第一种发钞方式有个最大的缺陷——黄金太少了。当今社会,黄金货币只是一个很次要的发钞方式,在讨论全局问题的时候可以忽略。

第二种换汇印钞的方式虽然量大,但从长远来看也靠不住。外国不可能永久性地让中国占有巨额顺差,摧毁他们的产业。从中国整体来看,美元是凭空印出来的,不花掉都是纸,也不能无限制的攒下去。最近几年,出口增速开始下降,换汇增加的货币不那么多了。

剩下三种印钞模式有一个共同点——央行(人行)最终要收回更多的钱。政府要收税来赎回国债,商业银行要赚钱来偿还“再贷款”本息,开出票据的银行要付出更多的钱收回票据。就算央行长期持有社会资产,也会为此收取永久性的利息。至少在账面上,央行是不做赔本买卖的,否则借出的多,收回的少,商业银行和企业不用经营就能从央行赚钱,谁还会做别的生意呢?

不过,按照这个规则,央行发出去的钱最终都会回到自己手里——而且比发出去的时候更多。如此说来,岂非市面上每一块钱最终都会被央行收走?现实中从未出现这么荒谬的情况,因为在前一轮现金涌回央行之前,央行用另一轮发行制造了更多的货币,推向全社会。然后,新一轮发行的货币必须用另一轮更大的发行来平衡。如此往复,完全可以说整个社会需要不断地“借新债还旧债”。

这指向一个重要结论——只要国家开始用央行发行信用货币,社会上流通的货币数量就会稳步地以指数增长,永不停息。钱会不会因此不停贬值呢?

温和通胀的确是大部分国家的通例,但世界上的主要经济体还是基本保证了币值的稳定,这需要把金融和实体经济结合起来解释。

央行一般不会直接给企业放贷,而是通过商业银行放贷。商业银行会给什么样的企业贷款呢?显然是有偿还能力的企业。企业从银行贷款,不能去给老板买豪车、办婚礼,而是要建工厂、雇人手、盖房子、搞研发,用贷款形成一份比贷款本身更大的资产,或者至少用这份新的资产当抵押,借到一笔新的、更大的的贷款,才能还掉旧债,不至于破产。

社会总的生产能力和货币供应同步增加,这些新增生产能力意味着更大的社会总资产,让央行有理由向全社会(包括政府)“借”出更多的钱,“钱”就是在这个动态过程中多起来的。反过来说,要是央行没能完成释放更多贷款的任务,钱就会在动态过程中流回央行,形成钱荒。

三、有工业才有中央银行

要实现这个理想状态,有一个“潜在的”前提必须满足——整个社会(包括企业、个人、政府)可以通过投资来获得更大的生产能力。这在今天是个不言自明的常识,但在过去的几千年乃至上万年,在整个农业社会,这可是个稀罕事。

农业社会的特性是稳定,典型的经济模式是大部分人口当农民种地,除了自己吃饭之外还能生产比例不高的剩余粮食,用来供养一些手工匠人、商人、军人、官僚和贵族。几乎所有工作都要靠肌肉(人和畜类)来驱动,所有能开垦的土地都已经开垦。要增加一点点经济总量也几乎不可能。对已开垦土地新投入劳动力,增加的一点点产量甚至不够养活新增的人口,剩余粮食反而可能下降。

这说明,在农业社会,除非可以开辟新的未开发地区,否则向农民或手工匠人贷款意义不大。因为怎么贷款也改变不了用肌肉劳动,靠有限的土地活命的事实。所以,大部分借款不是用来投资,而是用来救急的消费贷款,比如常说的“卖身葬父”。这种借款往往意味着兼并,因为偶然事故而借款的农民不得不把土地交给债主,自己变成佃农,甚至交出人身权变成奴仆。但这依然不提高整个社会的经济上限,最多改变一下分配方式。

工业社会结束了从肌肉→产品的生产方式,使用机器造产品,使用机器造机器成了新的经济模式。从这时起,用投资来促进生产才成为正常现象,企业普遍的贷款发展成为可能,政府每年都可以预期社会总产品比上一年多,从而多印一些钞票来满足使用。这就是中央银行存在的前提和必要性——有了指数增长的工业经济,才能(必须)有指数增长的钞票。

四、央行不是上帝

经济制度的一个理想状态:政府和央行印钱,企业生产,银行做中介,一起分享工业经济带来的好处,一起给工业经济加油。

实际情况是,20世纪中期以来,这个世界的经济增长速度的确比此前快得多,稳定的多。但表现为通货紧缩的萧条和衰退从不曾消失,隔几年,至多十几年就要跳出来占据一下新闻头条。远的不说,只看最近的钱荒和2008年从美国开始的世界经济危机,难道人行和美联储打盹了吗?

这还是要谈一谈“理想状态”里的“潜在前提”。

在前面的模型里,所有的企业都会努力扩大生产,制造更多的物质财富,把资产变的更值“钱”;银行则按照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评判资产,依据资产发放贷款,让最能创造财富的企业(个人、地方政府)拥有最多的货币。

在现实中,“创造财富的能力”是由市场利润来评价的。利润更高,拥有更高的还款能力,可以贷到更多的款。这就是理想模型下的经济增长模式。

市场之所以能对资产作出比较正确评价,是因为市场的末端站着消费者。不管看起来多么神奇、多么壮观的资产,若是最终不能增加消费品供应,不能让最终用户掏出钱来,那也一文不值。不过,从央行到银行,再到消费者,其中要经过许多环节才到最终用户。这就有了投机和炒作的空间。

市场的精髓在于供需决定价格。有人出钱收购市面上某种东西,无论他是否拿这东西去消费,都会抬高价格。而对于企业或者有钱投资的个人来说,市面上的东西自己可以不消费,也不拿来搞生产,但只要有涨价预期就可以买入,涨价了再卖出赚钱。所以,只要有资金干预,即便基本需求不变,市场上的“资产”价格也可以大幅涨落。银行当然不喜欢这种能造成坏账的风险,但银行同样喜欢利润,也没有能力分辨每一份资产到底为什么增值。所以在投机风潮刮起来的时候,银行也会直接或间接地跟进放款。市场也会对这些资金照单全收——炒作1000万元的“艺术品”,和工厂购买同样数量的原料,所需的资金数量没什么区别。

这正是我们身边的现实。在市场经济充分发育后,我们看到,无论是住宅、商铺,还是古董、珠宝,乃至茅台酒、普洱茶、大蒜。没有什么不能成为炒作题材。购买者往往不是因为自己真的需要这些东西,而是认定了可以在涨价中赚钱才买入。但不管基于什么原因,银行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根据涨价后的价格来认定资产价值,根据炒作利润来确定企业盈利前景,从而发放贷款,支持了价格进一步上涨。这就是“资产泡沫”。央行贷款通过商业银行,间接吹起了泡沫。

五、泡沫的杀伤力

资产泡沫意味着价格远远超出成本。从整个市场来看,畸形价格会错误地引导资源配置,造成巨大浪费。当资金都涌向投机行业时,其他行业相对就会缺少资金。

我前几年曾碰到这样的事情。当时陕北煤价高涨,陕北房产泡沫也很厉害,几个县城的房价动辄上万,远远压倒西安。地方政府的融资平台自然渴望着盖房子发财。拿不到耕地指标,地方政府就在山谷两侧炸山造地,整个住宅小区和广场的位置比原来的地表低七八十米。每亩地仅平整费用就高达六七十万元,在石头基底上修基础设施更是麻烦。这些费用全部要加到房价里。

这里的购房者如果只是为了居住,完全可以以更低的价格到基础设施更好、工作机会更多的西安等地区购房,或是步行几分钟,穿过黄河大桥到对岸的山西县城居住——那里的房价便宜一半以上。但考虑到房价的增值潜力,他们完全不介意在房价中支付高昂的平整费用——直到房价泡沫破裂。这些陕北县城和西安的房价之差不仅仅是纯粹的炒作利润,还包括了好几倍的建设成本。

房产泡沫促使中国人在这些本不适合盖房子的地方修居民区,多付出了天量的劳动。而这些劳动本来可以在其他行业转化为有效的消费品,或是加快经济增长率的投资。这就是泡沫的第一个害处。

泡沫的更大危害在于破掉的时候。泡沫早晚会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因为早晚有人会套利出逃。一旦泡沫破裂,贷款偿还无望,都成了坏账。

从央行的角度来看,泡沫破裂意味着央行以外的社会总资产价格下降,不能再抵押此前那么多贷款,导致央行新发的货币减少。但此前放出的资金还要按时返回央行。市面上的钱自然就少了。

和别的企业不同,商业银行的 “原料”和利润都是钱。钱紧张的时候,无论自己的贷款是否因为泡沫破裂变成坏账,银行都要囤积原料自保。最起码要能应付正常的存取款,不至于对着存单付不出款,倒账破产。所以快到期的贷款要催着还,新的贷款要想尽理由不放。

银行不放款是自保,其他企业拿不到贷款可是要命了。这年头纯粹靠自有资金发展的企业可谓凤毛麟角——大多被积极利用贷款的企业挤垮了。大部分企业本来要靠贷款当血液,忽然拿不到贷款,进不了原料、发不了工资,甚至没法卖固定资产来筹集救命的资金,只能一步步地走向破产。至少也要停工减少产能,艰难度日。

企业破产、压缩产能,在银行视角看来意味着新一轮的资产缩水,必须继续减少贷款,规避风险。这又会打击新一批急需资金的企业,给银行更大的压力。经济就此进入恶性循环。美国两房债券泡沫破掉后,引发的全球经济危机就是这种情况。

泡沫破掉固然不好,但泡沫涨大以后再破会更可怕。所以有的时候,或是商业银行,或是央行自己,会主动地收缩资金,戳破已经很大的资产泡沫,客观上无差别打击了投机行业和实体经济。这就是眼前的“钱荒”。

六、开银行不能忘本

在理想的模型中,资金扩张可以和企业生产能力扩张同步进行。但现实中投机泡沫一个接一个,泡沫后的紧缩又对那些不投机的企业进行全面打击。连续不断的折腾说明,理想模型正常运行的某个前提一定未能得到满足。一定有某个地方出了差错。

论语里有这么一段: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您如果给卫国打工,先干啥能镇住场子?)子曰:“必也正名乎!”(正名!)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老师您太老套了,一个名头有啥好争的)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混小子,你傻不要紧,闭嘴就没人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名分决定了讨论的逻辑,逻辑不对啥都得干砸了。正名是第一要务)

孔子不问卫国的情况,上来就回答“正名!”。可见孔子认为“正名”是通用的管理逻辑:名分是对任务的定义,你对任务不满可以重新定义,但做了定义就必须让机构(人)按照定义做事,否则一切都没规矩,一切都做不成。

按照孔子的逻辑,要解决经济模型的问题,首先要搞清楚各个机构真正的“名分”,看看他们是否按照这个“名分”做事。银行的“名分”是什么?

现在是信用货币时代。前面已经清楚地定义了这个时代的“钱”——为了顺应工业发展的需要,由中央银行发行的交易工具,是用不断增长的工业资产抵押出来的纸片。

银行还是企业,目标是赚更多的钱。但既然“钱”的增长,根源不在金矿,不在投机,而在于工业经济的指数扩张,那么银行的“本分”就不应该是简单地追逐高回报,而是应该把资金投向工业经济,保障工业经济的指数增长。这样央行才有足够的理由制造货币,商业银行才有长久的利润。做人不能忘本,银行在信用货币时代快乐地赚钱,要是忘了“工业”这个“本”,那早晚会被泡沫炸的人仰马翻。

这个问题直观地理解,就是大楼不会生出别墅,黄花梨的桌子不能生出红木板凳,但组成完整体系的工厂和研究所可以制造更多的工厂和研究所——当然还可以制造我们需要的大部分商品。要是房产泡沫把太高比例的钢铁、人力吸纳去搞楼盘,而不是修新的工厂,那经济增长率迟早会下降。

七、发展动力

工业发展,短期看是需要乔布斯这种创意大师来设计、要史玉柱这种高手来营销;长期看,创意高手和营销高手是最过剩,也最容易被人仿效,基础工业的进步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

农业时代的人想了几千年神仙楼阁,抗拉材料只能用木头,再有创意的建筑师也只能修个大教堂、祈年殿什么的;最后还是因为工业革命提供了足够的钢铁,在建筑中大量使用钢筋,让建筑材料既能抗压也能抗拉,这才有了当代的高楼大厦,才有了几十层的住宅楼和央视大裤衩。

既然基础工业这么重要,直接向基础工业投资,拉动经济不就行了么?但是,在金融业的视角看来,基础工业有重要的“先天不足”。

基础工业的进步和一般工业企业不同。一般的工业企业的进步往往是基于现有的各种工业技术,重新组合,改进修补,创造出新的生产方式,或是新的消费品。基于现有技术基础,重新组合出来的技术进步很容易预估利润,因此能够被金融企业理解,获得信用货币支持。作为第二次工业革命时代最著名的一个创意班子带头人,爱迪生就是这样和摩根财团勾搭上的。

相反,基础工业需要不断地向未知领域探索,才能持续地提高效率,向整个工业体系提供新技术。大型的重工业企业甚至要深入到科学的前沿,把最新的科学成果转化为工程成果。这意味着经常性地承受失败,以及利润前景的不明朗——这正是金融资本最厌恶的东西:风险和未知的风险。

简单地说,金融资本的判断,最终必然体现为银行工作人员的判断。作为外行的工作人员,对于基于现有技术的开发可以预估盈利能力,对于向未知领域的技术探索很难估算盈利能力和风险,所以本性上厌恶向基础工业进步投资。

对银行来说,一块钱和另一块钱之间可能没有什么区别,但对全社会来说,投向基础工业升级和研发的一块钱,和投向一般消费品领域的一块钱、投向房产泡沫的一块钱大不相同,区别就像给孩子交学费和买玩具那样大。如果让金融行业自主地决定投资方向,就像把家庭财政交给小学生来管一样。

这正是欧美多年来的现实,而且随着技术开发成本不断增加而越来越严重。

八、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扭转这个现实的因素是军备竞赛。

如果你有一个实力接近的敌人,就不用担心没目标——敌人会给你指定一个目标。而且这个目标还不是一两个简单的指标,而是全方位的发展,这是非常充足的升级工业的理由。冷战时期的美国有苏联这个对手,兢兢业业,料敌从宽,在工业上丝毫不敢放松,在国防部订单和NASA的引领下,全方位地升级工业。

军事投资有个很大的特性——最大的风险来自于敌人。军队虽然不喜欢浪费钱,但更不希望看到敌人拿到比自己先进的武器。所以,在财政允许的范围内,军队愿意承担一部分失败风险,乐于在武器订单内开销巨大的研发费用,向基础研究投资,拉动基础工业的进步。而且现代军队作为一个国家机构,本身也拥有足够的技术专家。他们能够对某些风险研发做出比金融界更正确的判断。

所以,虽然军备耗资巨大且不能吃不能穿,但往往越是增加军费,基础科技进步和基础工业发展就越快。从军事角度说,这些研发或成功或失败,但这些技术进步“溢出”到民用工业,会迅速地转化为看得见的财富,让所有人更有钱。微波炉的发明就是个典型的例子——雷达研究中一个工程师发现磁控管融化了他口袋里的巧克力,他说服军方基于这种热现象研发一种新武器,新武器没出来,但微波炉上市了。

冷战中这种故事千千万万。看似浪费的军事订单成了美国经济实际上的发动机,看似政绩工程的阿波罗计划换回了百倍的收益,美国(以及享受美国技术溢出的盟友)因此保持了几十年的世界老大地位。这正是孙子兵法上说的“以迂为直 以患为利”。

苏联也在搞军备竞赛,也因此占住了世界一级的地位,70年代前增长速度还远高于美国,从不到美国3成的实力逐步上升到美国7成的水平。但80年代后的苏联并没有因此欣欣向荣,反而逐渐停滞,最终解体。这除了文化上的因素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苏联并没有正确理解自己的优势所在,没有理解强大军工-重工业本身就意味着无限的财富。

80年代的苏联和美国一样,大部分精华人力投入到以军事为中心的高科技工业,剩余人力已经不足以去转化军工业的技术进步,生产足够的消费品。面对这个问题,美国把工业向海外转移,通过金融优势回收产品解决问题。苏联却反过来开始怀疑自己的优势所在,转向市场化路线,放弃工业规划、减少军费、降低重工投资以解决暂时的经济困难。这就是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自然越改问题越大,最后一垮了之。

不过,既然军备竞赛成了经济增长的发动机,冷战结束对于金融集团本来就异常强大的美国来说不是个好消息。随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美国的基础研究也越来越少,等到互联网-集成电路代表的这一轮经济高潮过去,美国最大的依仗已经是通过金融向全世界吸血。等到吸血也填不满美国金融泡沫的时候,2008金融海啸就来了——距苏联解体不过17年。

九、工业总参谋部

吸取美苏经验教训并不等于重演历史。既然军备竞赛拉动经济只是一个间接路线,中国不一定非得发起一场新冷战才能拉动经济。中国并不缺把新科技成果转化成消费品的人力,只要中国能避免被眼前的经济波动牵着鼻子走,坚持落实产业升级规划。中国不需要像美国那样消耗世界一半的军费,也能保障经济的稳步发展,也能让“钱”越来越多。

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如果简单地下一道命令“原则上只给工业经济贷款”就能解决问题,泡沫经济早就被消灭了。然而“工业经济”是个很宽泛的定义,里面既包括机床厂、重化工业,电子研究所等核心产业,也包括玩具厂、装修队、物业公司等外围配套产业。甚至最近被热炒的普洱茶、大蒜乃至墓地,严格来说也不是完全和工业经济没关系。比如说煤老板有闲钱去炒墓地,声称自己是因为煤矿死亡率高才预购墓地,你能说他完全没道理么?

非要给某个行业安一个“工业”概念太容易了。所以,具有可操作性,也符合工业经济逻辑的金融操作方案必然是一个量化的复杂规划,根据技术升级路线、产业链配合和资源现状,对各行业、各地区乃至各企业做出具体的指导意见,规定银行能自行操作的融资空间。而且要根据最新的形势随时调整。很显然,银行既不愿意给自己带上这样一幅枷锁,也没有制定这种规划的能力。虽然银行里也有人会看数字,会分析企业前景,但如果企业自己都没有全面的产业规划视角,怎么能指望完全不懂工业技术的银行(央行)懂呢?。

没法做细致的规划,央行的手段就只剩下收放钱了,要么全面放,要么全面收,结果往往是在投机繁荣和通缩萧条之间摇摆,屡屡造成巨大损失。

既然金融业乃至央行管不了这事,那正确的思路就是不让他们管。产业规划涉及到外交战略、人口迁移、社保配套等许多只有国家才能控制的领域,甚至可以直接被视为国家战略的主体。这样的规划本来也不是一个银行——哪怕是央行能控制的事情,必须由中央政府亲自操盘才可能做好。

眼前的中央政府有发改委、国资委两个部级单位,但实际上一个主要功能是审查企业提出的计划,一个基本只负责基本的行政管理,完全没有全面掌握产业信息,指导整个工业体系升级的能力。更不可能要求总理挂帅的金融工委、政协副主席领衔的央行配合自己。至于地方发改委,已经完全蜕变成为项目补手续的盖章机构,能在项目上马前看看可行性研究已经不错了。在这样的体制下,指望不出泡沫和“钱荒”,真的很难。

这几十年,中国走的是跟进路线,眼前总有一个成型的工业国当榜样(或是教训)。先是苏联,后是日本和是美国。这样的发展路线,产业政策的确可以相对弱一些——抄就是了。银行也好,政府也罢,都可以照猫画虎地调配资源,虽然免不了波动,但总不至于出致命大错。所以计委先是被弱化,权力大幅度地向地方政府分散,最后变成了今天的发改委。但这并没有给中国经济带来致命伤害。

今天的情况不同,中国基本工业品产量、工业人口数量、工业地区覆盖面积都达到了世界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水平。在具体的工业门类上,中国需要学习,需要跟进的地方还很多,但整个工业布局,未来几十年的规划,任何国家都没资格当中国的老师。这既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再也没有任何试错的经验可供参考。必须有一个机构全面掌握工业信息、制定产业政策,还必须拥有直接干预企业人事、财务的权利,而不仅仅是审批和事后监管。换句话说:未来的中国经济需要一个“工业总参谋部”,只有空头司令部和顾问团是远远不够的。更不能允许金融企业另起山头,建设一个以“赚钱”为单一目标的经济权力中心。

十、四万亿

总的来说,中国现在经济学界流行的还是自由市场至上的思想。对于这一番政府干预的言论,必然会有人搬出四万亿投资的事情来打脸:若非政府主导投资,扔出四万亿廉价资金见项目就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投机泡沫?怎么会惹得李总理不惜主动引发“钱荒”来挤泡沫?吃政府的亏还不够吗?

谈到这个话题,这就必须好好回顾一番四万亿的前因后果。

前面提到过,那时候中国最主要的印钱办法恰恰是最不合体统的换汇。金融危机下,中国出口市场明显萎缩,中国央行收兑的美元、发出的人民币大幅下降。而中国实体经济规模还因为惯性而不断上升,所以中国必须用换汇之外的方式来印钱,不仅要补上美元流入速度下降的缺口,还要有更多的数量来安抚一片恐慌的市场。这就是四万亿的原因。这是对通货缺乏的正常反应,但是从实际执行来看,四万亿的确问题很大。

我当时曾经碰上这样的事情,相距上百公里的两个县同时要搞超级工业园区,立项的理由是金融危机前颇为繁荣的某大型工业企业要产业升级,要开新厂区,把很大的一部分生产能力和人员搬过来。企业搬迁自然要买工业用地;企业里的工人、工程师收入不错,自然要买房子,占用住宅用地,工人们还要在附近吃饭买菜看电影,还需要商业用地。这工商住宅用地都齐全了,建新城的理由也就出来了。

于是,这两个县区都以平方公里为单位征地、修基础设施。再大的企业也不能一次用几平方公里的地,也得考虑点房地产开发项目,所以项目选址尽量要往省会的方向靠,往快速交通干线上靠,给房地产企业一个开发的理由。

这么大的项目,十几亿贷款是起码的,一家银行额度不够就找两家,还可以找政策性银行要低息贷款。既然有土地做抵押,有财政承诺托底,银行也痛快地签了贷款合同。新城迅速拔地而起。

问题是,最后这个大型工业企业去了哪个工业园?哪个也没去!因为金融危机之下,工厂销量也大大下降,连过冬的贷款都拿不到,自然也就不琢磨什么新厂区铺摊子的大事。你以为那两个园区吃瘪了?错!人家卖地盖房子红火着呢,起码到这次钱荒之前日子还挺好过。

为啥厂子自身拿不到救急的贷款,拿工厂搬迁当概念的房产项却目拿的到贷款?原因很简单,有土地增值做利润来源,修基础设施都是成熟技术,再加上地方政府做担保,自然贷款顺利。相比之下,工厂能拿出来抵押的资产都是设备和技术积累,这东西评估起来又麻烦又有风险,再加上金融危机打压销量,谁愿意吃力不讨好,在这当口支持企业技术升级?就算支持,企业拿出一个亿的资产当抵押,银行能发两三千万贷款就不错了。地方政府那边价值一亿的土地,由于价值直观,起码可以抵押8000万贷款,钱往哪边流不言自明。

四万亿之错,不在于政府投资拉动经济,在于给地方政府上项目的权利的同时,没有严格地规定投资方向,制定投资计划。结果地方政府和银行一拍即合,大上房地产项目,铺了一个到现在也没铺完的摊子。贷款跟不上的时候,地方政府就发地方企业债、拉信托资金避免烂尾,赚到钱了就发福利。等到房价停滞、钱荒来袭,再高的利息也拉不来接盘资金,地方债(严格来说是以地方融资平台为主体的地方企业债)危机就开始按照缺口大小逐个吞噬地方财政了。

当然,地方政府和银行也不是不重视实体经济,就像上面说的例子,建新城的时候地方政府至少知道搞个产业园的概念。只是地方政府觉得,既然盖房子、修基础设施也是实体经济的一部分,用的都是没啥风险的成熟技术,还能立竿见影地拿到回报,当然要优先干。研究工业,配合国家产业升级,那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但回报期明显超过官员任期,也长于银行经理升职的考察周期。既然中央也没给分配明确的产业分工,了不起的事情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

所有地方政府和银行都这么琢磨,结果自然是基础设施相对过剩,工业相对不足。给地方债危机做辩护的人总说“实体经济怎么会有泡沫?”。但实际上这句话必须加个定语才合适:“发展平衡的实体经济怎么会有泡沫?”。中央政府自己不负责调整产业结构,把重大项目的权力扔给地方政府和商业银行,结果就是实体经济中容易炒作的那部分成为泡沫,其他方向依然短板。可见,四万亿的问题不是政府干预太多,恰恰是中央政府干预太少。

十一、管就要管到底

因为政府干预过少的“实体经济”泡沫远不止房地产。最近因无锡尚德破产、欧盟贸易战而引人注目的光伏产业就是好例子。

光伏产业是太阳能发电的一种,理论上大有潜力,但是眼下的设备生产成本很高,折旧周期、运行成本都不能让人满意,发电不稳定,对电网伤害也大,如果不在技术上达成突破,很难和火电、水电等廉价、稳定的电站竞争。暂时本不该有太多的应用,但政府的补贴制造了“奇迹”。

比如纳入“金太阳”项目的光伏厂,政府可以承担50%-70%的光伏厂建设成本,再加上其他方面税费减免,光伏电厂只要运作的好,完全可以主要靠政府资金来修。如此优厚的补贴政策,刺激了各路资本疯狂建设光伏电站或光伏电池厂。为此不惜篡改地方气象数据,在并不适合搞光伏的地方建电厂。银行在高额利润面前也毫不犹豫地跟进。

后来国家补贴力度逐渐减弱,再加上国际贸易战影响,这些刺激出来的产能不要说赚钱,连生存都有问题。媒体因此一致谴责政府干预市场,拔苗助长制造泡沫。

实际上,这里的问题恰恰是政府干预不够。

光伏行业之所以需要鼓励,原因在于“环保”这个概念。即不烧煤不排碳就能发电。但是,光伏设备生产本身就需要大量的能源,排放大量的污染,这正是建设成本高昂的原因。现在国家承担了这部分成本,希望光伏电站能在运营阶段发出廉价、环保的电力,结果光伏的上网电价还是远高于传统发电方式。至少在现阶段的技术水平下,很难说光伏是清洁能源了。

国家给光伏企业提供补贴,本意是通过财政来“制造”利润,希望获得利润的企业能努力改进技术,提供真正的清洁能源。但是,对于资本来说,既然在现有技术下建电厂就能赚钱,搞产业升级却要冒风险,为何不把利润拿来继续建电厂呢?有了政府补贴兜底,银行怎么会不乐意贷款来支持这个高污染产业?于是就有了高污染的光伏厂遍地开花,上网电价却始终居高不下的现实。补贴稍有变化,庞大的资产就成了泡沫。

要避免这种泡沫,归根结底不是该不该补贴,而是政府应该直接干预企业行为,干预他们使用利润、使用贷款的方式。把产业政策交给企业、把投资审查权力交给只看利润的银行,政府负责出钱制造利润却不管具体怎么花钱,迟早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十二、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本文前面的部分可以总结为这么一句话:以产业规划消灭金融泡沫。不过,多年以来我们被灌输的经济学“常识”就是计划经济体制僵化,政府插手经济破坏市场均衡,远不如让市场自己选择投资方向。更有各种论文论证:由于信息不足,计划经济永远达不到完美状态,必然失败云云。

没错,没有任何机构能搜集所有的信息,包括投资公司,包括跨国资本集团,也包括政府机构。但是正如那个古老的笑话:如果你跑不赢狮子,能跑赢同行的胖子也可以。计划经济从来不是作为一个完美形态出现的,只要做到相对优越即可。如果说政府存在信息不足导致的问题,市场经济也一样。

但是,市场经济有个致命的问题——市场会随机地制造错误,资本更可以利用这些“错误”发财,炒作泡沫(比如房产)也可以赚钱。危害最大的泡沫并不是无数散户追捧的结果,而是少数寡头煽风点火,裹挟社会资金主动炒作的结果。相比之下,政府至少没有动力公然制造错误。这才是(中央)政府行为能对抗泡沫的原理。

进一步抬杠,还可以说政府里也有腐败,也可能有工作人员制造错误来发财。但这依然和资本集团制造的泡沫的行为有本质不同——在泡沫中发财的资本操盘手可以公然炫耀他的财富和荣誉,可以自称人生赢家、青年典范,反过来再动用资本影响舆论;制造政策漏洞来牟利的工作人员最高成就只能是闷声大发财。公然抢劫和偷偷挖墙脚,危害级别还是有明显不同的。

更原则性的问题在于如何认识经济增长的原理。市场经济的优势在于,在给定边界下达到资源配置均衡,资源最优化配置。但现代社会的经济增长恰恰不是通过达到均衡,而是通过打破均衡来达到的。问题是谁来履行“打破均衡”的任务。

从科技发展趋势来看,事实证明,随着科技发展越来越超越普通人和银行经理的认识水平,市场经济中的资本越来越不愿意主动承担“打破均衡”的任务,更愿意利用自己相对小资本的信息不对称来炒作泡沫。这体现在工业经济发展上,就是基础技术研发停滞,反过来又会促使资金进一步、制造泡沫,形成恶性循环。美国衰落就是这个套路,如何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则是中国现在面临的挑战。

政府拥有印钞权,即定义财富的能力,有能力也必须认识到财富不是钱,是工业经济不断提高的生产能力。所以,政府必须主动担负起“打破均衡”的责任。否则就是自己忽悠了自己,成了最大的经济笑话。

当然,这并不是说要回到全盘计划经济的时代。在给定的技术、产业框架下,企业积极性和市场博弈过程是很有效的资源配置方式。政府不需要全盘管制,也不需要对大多数企业行为加以限制,但一定要知道应该在哪些方面实施坚决的管制。从“四万亿”和光伏泡沫的例子看来,在需要政府插手的地方,在需要贯彻产业政策的地方,政府干预切忌半心半意,羞羞答答。既想指导企业行为,又总惦记着“市场原则”,势必两面不讨好。

政府 “手软”不仅仅是认识的问题。干预企业行为,势必影响一部分人的利益,这在当今社会意味着处理群体性事件,面对利益集团制造出来的舆论压力,乃至戴上“与民争利”的帽子。落实大规模的产业规划,重组产业链,往往意味着十倍百倍于一般房产项目的土地、基础建设问题,这在拆迁日趋艰难的当下,操作起来千难万难。

所谓理直气壮,“理”不直,就没有坚决落实政策的底气。现在政府自身存在严重的腐败,的确有许多官员在管制政策中牟利、忽视普通人的利益,这些事实无可否认。政府缺乏一套自洽的执政理论,以至于使用强制手段时总是有些心虚。这都是政府陷入舆论陷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重要原因。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让政府面对舆论压力能底气十足地喊出“为民谋利”,面对利益集团没有“比烂”的心态,全面的产业规划才可能成为政府的选项。否则的话,政府手里的牌只剩下货币政策,只能在制造泡沫和戳破泡沫之间来回摆动——每一次摆动都要损失更多的政府信誉。

这正如成都武侯祠对联所说:不审势即宽严皆误。能否促成产业升级的“大势”,不仅仅是个经济问题,更是个政府如何重建公信力的政治问题。

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