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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门这件事:「哎呀你也是回族!我也是,我主麻日从来不吃猪肉的!」

(本篇篇幅较长,但是一定会给你带来一定的思考和感触,希望大家能够有耐心读完。最近公众号有点变成女权公号的趋势,但其实不仅仅是为女权发声,我们更多的是普适价值发声。我们关心每一个个体的不同经历,大家愿意的话也能够分享自己的故事,如果你不愿意公开发表我们会匿去你的姓名。我们想让很多不敢发声的人明白,这个世界上你并不是一个人,让我们共同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我们秉承每个个体都不相同的理念,为自己而活。

------神秘的大白菜 )

我出生在西北一个传统的回族家庭,我们那里如果有人宗教功修做得好,周围的人都会很尊敬他,形容此人“教门好”。教门这个词除了在各种百科全书或者词典中能查到的解释外,在我的成长环境中更多的是“虔诚”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真主教给你的各种功修,你是否严格执行了。如果要更深一层研究这个词,教门好的意思就是“严格遵守了沙里亚(sharia)法”。


此段为作者对背景的简单介绍有所了解的可以直接跳跃至分割线之后

说起Sharia,这个词在中文语境里已经被曲解了,人们提起这个词往往想到的是剁手跺脚、乱石打死等残酷刑罚。但Sharia在阿拉伯语中的原意是道路,通往泉水之路的意思。伊斯兰教诞生后,Sharia 专门指“安拉诫命之总和(the way to God)”,以《古兰经》和《圣训》为基础,发展出来的一整套涵盖个人行为规范、财产分配到犯罪处罚的生活准则以及法律体系。内容包括信仰、宗教功修仪式、道德伦理规范、民法、刑法等,并以宗教定制形式规定若干层次,将一切力图遵循真主旨意的人类行为定义为五个层次:义务的(fard/compulsory)、值得称赞的(mustahabb /recommended)、合法的(halal/ allowed)、主不喜悦的(makruh/disliked),禁止的(haram/forbidden)。对于Sharia不同的理解也发展出了不同的教法学派,主要包括四大教法学派:哈乃斐学派、沙斐仪学派,马立克学派,和罕百里学派。几大学派的分歧主要在对古兰经和圣训不同的逻辑演绎基础上,需要教法学家们专门出来解释一下,或者大家自己再去检索专门的文章,这里就不展开了。当然有一句必须表态:罕百里学派是我个人非常不喜欢的,因为流行于沙特的瓦哈比教义就是建立在该学派基础之上。

 

当然这些都是学术界已经明确的,或者说公共知识分子该懂的。然而公知们普遍不懂,提起沙里亚法就恨得咬牙切齿。其实类似清真食品的生产规范,男女如何穿衣打扮,如何礼拜朝觐,丧葬嫁娶的仪式等内容,也都是沙里亚的一部分,颇有儒家传统中“礼”的意思。

 

再说说穆斯林对沙里亚的理解,其实大多数人也都不求甚解,穆斯林群体基本都是遵循的家中的习惯或者社区清真寺的教导来实践伊斯兰教的,因为诸多原因,既没有阿訇对信徒的尽职讲解,也没有渠道让信徒有机会自学。

 

据我了解,回族穆斯林在1930年代以前几乎都是格底木(Qadim阿拉伯语意思为:古老的)教派的,俗称“老教”。老教在教法学上遵循的是哈乃斐派别的解释,维吾尔人受苏菲主义的影响要多一些,但从教法来说,也是遵循这个教派的。该派的创始人为伊拉克库法的艾卜·哈尼法(699—767),主张以《古兰经》和少数著名“圣训”明文为依据,来制定教法,而对口头传述的圣训则要审慎引用。该派对运用伊斯兰教法中类比和公议的原则较灵活,承认执法者个人可视具体情况,择善而行,又称“意见派”。其实对于生活中的种种细枝末节,宗教教义有着非常开通的解释,再加上伊斯兰教传入中国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早已完成了本土化,和各地习俗融为一体。教门这件事儿,或者说怎么遵守sharia,原本管得并不宽。

 

这一点也可以从以前维吾尔人和回族人的老照片中看出来:维族姑娘光着腿穿裙子的照片随处可见,回族姑娘不戴盖头从来也不会有太多人议论。我在北京的德胜门清真寺见过两本解放前北京回回的照片集,当时北京其实有不少穆斯林学校,即便是在这种宗教色彩浓重的学校,姑娘们也是不戴盖头的。就个人经验来说,家里很多老人,我见过我的两个太奶奶,裹得都不如现在的很多姑娘严实。而爷爷家和外婆家都住在清真寺旁,我也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穿戴的指导,从小到大都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但近些年来,自己的穿戴和其他各种生活习惯却时不时被各种诟病,我仔细观察思考了一下,可能主要还是来自于沙特的教义似乎慢慢在百姓中占了上风。上面提到过,沙特的宗教律法的基础是罕百里学派,该学派禁止逻辑演绎,禁止推理,创制教法学说时,严格遵循《古兰经》和圣训律例的字面意思,拒绝个人意见,蔑视使用公议,严厉谴责有些教派的“意志自由”说,否认理性的地位,反对一切来自教外的习俗,甚至公开迫害苏菲主义的追随者。瓦哈比教义,或者说萨拉菲主义基本就是建立在这个教派的基础上的。

 

这个教派第一次进入中国,是根据著名的回族历史学家、北京师范大学的历史学教授白寿彝先生的那本《中国回族史》, 1920年代至1930年代。该教派的信徒一开始到青海传教的时候,是遭到当时的军阀马步芳的强烈反对的,前一阵子微博上针对马步芳的各种言论其实并不客观,当然不仅仅是个人的家庭同马步芳有一定联系,还因为马步芳在反对瓦哈比教义传入中国的时候不遗余力地做了一些抵抗措施。马步芳当年支持著名词曲作家王洛宾的创作,建国后导致后者文革期间入狱,想来这样一个爱音乐的人也是不会喜欢这种不让人唱歌跳舞的教派的。

 

他的措施最后以失败告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对于绝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运用哲学思维来理解一个宗教实在是太难了,瓦哈比教义严格遵循古兰经和全部圣训的字面意思(这其中当然包含一些可信度不高的圣训)实在容易接受得很,于是这教派在西北就开始大规模地发展起来,被称为“伊赫瓦尼教派”,回族人中称为“新教”。

 

对新教的第一次不良印象是从他们的婚礼上不让笑开始的。西北回族的婚礼其实有很多习俗,譬如给新郎官的双亲脸上抹煤灰,披挂各种彩缎,很多习俗是跟汉族长期大杂居小聚居的缘故,从汉族那里继承而来。但新教的习俗是结婚阿訇来念完尼卡哈就走,所有以前的欢乐场景都被禁止。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爸被请去参加了一场婚礼,他回来半晌吃不下饭,说没见过结个婚结得这么压抑的。

 

当然在现实中,更多的情况是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是格底木还是伊赫瓦尼,别人说什么,他就跟着信什么。而新教和老教对于“教门”二字的解释和理解以及遵循一直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冲突,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写下去就有可能变成为格底木立牌坊而一味指责新教的教派之争------我这人最不喜跟人争辩,提前认怂,所以接下来主要谈谈自己对教门的一些现实经历。


我大学就读的是地学专业,在这个专业里学了一百多门课程,前后呆了九年。地学专业有一个很多其他专业没有的特点:因为研究的对象是地球圈层,成天呆在教室里上课并不能够很好很深切地认识地球,必须走到大自然中去。行话说就是要有大量的野外实习和野外考察。读本科的时候还好点,如果是短途实习,别人可以在山里的小饭馆或者农家院吃饭,我坐在河漫滩上啃一个面包就对付过去了。遇上长途实习一去十天半个月的,系里正好有两个穆斯林同学,三个人一起搭伙做饭,倒也没问题。但到了读研这就行不通了,导师的课题几乎全部是高山草甸,这就意味着如果想完成论文顺利毕业,必须去海拔将近3000米的高山进行实地考察,取各种生态地理数据样本再回来分析。那样的高山除了林业部门的管理站几乎没有什么吃饭的地方可言,每日从早上太阳刚出来到傍晚太阳落山,几乎都在野外进行作业,也不可能有时间精力单独给自己开灶。在第一次野外作业前,导师问我吃饭怎么办,我说跟着大家一起吃,挑我可以吃的就可以了。

 

第一次吃饭的场景记忆相当深刻,那应该是我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在非清真的餐厅吃饭,端上来的头一盘菜就是猪肉炖粉条。当时的心情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内心是崩溃的。导师似乎也并没有替我做格外考虑,忙着招呼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快吃,我就拿了一个馒头在旁边啃。还好接下来的几盘素菜里并没有肉,勉强挑了几筷子头青菜就着馒头吃了人生中挑战最大的一顿饭。

 

这顿饭之后觉得特别委屈,在驻地附近单独散步散了快两个小时,可能别人会觉得特别莫名其妙,但对于一个生长在特别传统的穆斯林家庭,听着清真寺的邦克声长大的人而言,这样的挑战的确是大了点。

 

在那二十多天里,早饭倒可以应付过去,午饭都是在树林子旁边吃面包鸡蛋度过,一到晚饭时刻,这种纠结、复杂、委屈、迷茫的心情立即出现。虽然是在十二年前的夏天,但那样的感受迄今为止依然历历在目。那个夏天一共考察了两座高山,看了许多人并没有机会看到的风景,吃了许多顿不安心的晚饭,也因此第一次开始思考,教门的界线在哪里,遇到无法履行教门义务必须突破日常的生活习惯的时候,到底该怎么办。记得当时很多次吃完晚饭在山顶看着雾霾天散了许多回步,还看到过黑暗中的野兽闪着blingbling的眼睛,也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你从小生长在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不讲究任何习俗的家庭,这些事情可能在你看来就是无稽之谈,可生长在一个父母每年斋戒,一周听一次古兰经的家庭里,关于出野外怎么吃饭,真的成了一个大问题。

 

带着这样的疑惑,从第二座山上一下来,我就去请教了一个师兄。这位师兄同我一个专业,比我高一级,因为在一起吃了四年饭,又交流了许多专业问题,内心深处把他当做真正的兄长来看待。师兄研究生期间大部分时间在计算机面前绘制和分析地图,并不需要大量的野外工作,但在交谈过程中发现他也遇到了相同的困惑。他说因为师门经常会给政府部门制作电子地图以及导航产品,免不得要参加一些饭局。他说自己的策略是不太想因为自己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就麻烦所有人,毕竟北京不是满地清真馆子。饭局上意思一下就可以了,看到素菜稍微动一动筷子,一般都是饭局散了自己再找个拉面馆叫一碗拉面填饱肚子。他说记得有一次他师门中一个同学无意中说了一句:这师兄是回民!于是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看着他。当时他非常尴尬,也不知如何作答,憋了半天就憋出来一句话:你们吃你们的,我吃我可以吃的就行了。

 

可别以为他是那种教门不好的人。他所有的宗教功课都做得很好,每年斋戒全满,定期去清真寺舍散,周五有空就去礼主麻,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素质好得没话讲。我爸爸有一年来北京出差在食堂遇到他,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看他那意思当时就想把我许配给这人(玩笑)。他是一个对信仰非常认真的人,但他说:我们是老格底木的人,格底木讲的宽容和入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习惯强求他人,也不应该太为难自己,山里多辛苦,为了补充体力你也应该多吃才好。

 

当时听到这话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也是格底木的人呢,所以我的处理方法并无不妥。心中的石头也随之落地,觉得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完成学业。此后的野外工作心情也开始轻松起来,每次从山中归来,去清真食堂吃饭遇到一些时常见到的老面孔,因为年轻又生性热情,免不了同他们讲起野外作业的种种趣事,这时候时不时就会有人问:你吃饭怎么办?一开始我以实相告,后来发现真有人对这件事儿很较真,认真劝我应该克服困难,在山顶也吃清真餐。

 

可山顶怎么吃清真餐?每次下山采购基本需要整整一天时间,考察地点大多非常偏僻,稍微不小心一天都回不来。一个姑娘家,能扛得住男生一样的体力作业已实属不易,再自己开小灶做饭,实在是太困难了。而且在野外天然会生出一种战友般的感情,我又接受过红十字会的护士培训,组里如果会遇到一些小外伤也乐得为众人服务,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习惯搞出隔阂,把自己孤立起来。此后在清真食堂里,再遇到这样的人,难免开始遭受白眼或者漠视,而我内心深处竟然因为做不到教门要求也生出一些愧疚感来,躲着他们走。当时我想,我还没有告诉过他们,在野外有些时候真的睡觉都没有地方,找一个乡民放牧的屋子借住,男女睡在一个大通铺上,中间用枕头隔开,一边睡男生,一边睡女生,熄灯后大家还卧谈。这种事情要是被这种教主知道了,一定会抓狂的。

 

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了南方一座海滨城市教书,所在的学校有一个新疆内高班,意味着这里有清真食堂,而且工作了自己也可以做饭吃,而且因为想融入集体,聚餐也时常参加,饮食问题并未成为什么工作的牵绊。在离那座城市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另外一个小城,坐落着一座始建于十一世纪的清真寺。以前只在电视或者杂志中看到过,是非常典型的波斯风格,虽然历经战乱毁坏,遗迹依然十分精美雄壮,所以新岗位报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车去看那座清真寺。因为知道清真寺对穆斯林是免收门票的,进门的时候掏出身份证给看门的寺师傅瞧了一眼,那寺师傅非常热情地说:“ 哎呀你也是回族!我也是,我主麻日从来不吃猪肉的!”登时我就没有反应过来,问了句:“主麻日不吃猪肉是什么意思?”那看门人又很热情地说:“就是平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主麻日比较重要,当然就不吃猪肉啦。”我以为我理解错了,又问他是不是平时吃猪肉,他说是,神情坦然自若。

 

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二次因为教门的内心崩溃。猪肉大概是中国穆斯林最大的禁忌了,如果这个禁忌从小养成,我估计很多人一生也不会放弃。一个看守清真寺的寺师傅,竟然把星期五不吃猪肉当作一件值得炫耀的好事说给一个同教中人,这样的事情委实无法接受。参观完清真寺后,我怀着非常震惊的心情给我爸爸打电话,他听完后说,老百姓要生活,而且在南方牛羊肉少,难免做不到,这也不算什么。其实我爸爸是一个非常“教门”的人,他每次出差生怕找不到清真馆子,都是背着回回人家自制的炒油面子出门的,但对他人如此有同理心,令我非常感动。

 

开始工作后的一周,学校分配了宿舍,大概是领导也知道我是回族,就把我和另外一个回族姑娘分在一个宿舍。这个回族姑娘和我一个大学,我惊讶于从来没有在那间狭小的清真食堂里遇到过她,聊了聊发现她既不去清真食堂吃饭,还特别爱吃猪肉。她补充说:“我每年开斋节和古尔邦节都去的,学校有餐券,我倒是从来没有碰到过你。”——我在这两个节日一般都去清真寺或者亲戚家,自然也是碰不到她。我忍不住问她,你平日里从来不去,只有两个节日拿了免费餐券去,不会不好意思么?她理直气壮地回答:“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同时还对我只吃清真食堂大为震惊。

 

我不知如何作答,心想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后她每次买回猪肉回宿舍用电磁炉烹煮的时候,我就找个借口出门。学校挨着大海,在海边走走倒是也无妨。后来她妈妈来探望她,得知我是回族倒是非常亲切,还仔细讲述了当地郭氏回族的起源,但也坦陈除了知道祖先是波斯人外,其他关于回族的习俗均已丢失,甚至不知道“穆斯林”是什么意思。

 

同屋这位姑娘后来成了新疆内高班的代课老师,新疆来的那五十几个小孩子们知道她是回族后对她很是热情,因为是寄宿学校,时不时还有学生登门拜访,送她一些新疆特产。我在从惊讶到不解到最后淡然处之的心态中与这姑娘分享了一间宿舍。期间我发现她除了“没有教门”外,其他方面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对工作认真负责,常常一个教案写十几页写到深夜,对学生也特别有礼貌有耐心,而且能看出她对学生是发自内心地关心而不仅仅是流于表面。

 

我们甚至相处得非常不错,除了不谈宗教信仰话题外,其他话题均相谈甚欢。后来我出去租了房子,再后来我决定回到北京重新开始读书工作。但那个星期五不吃猪肉的清真寺师傅和这位同屋吃猪肉的回族女孩,估计是永远也忘不了。

 

回到北京后吃饭的问题自然不再是问题,但发现新的问题出现了。

 

有次在清真餐厅吃饭,因为实在没有地方了,就坐在了一个留学生对面,他是坦桑尼亚人,来中国学习比较教育学。为了表示礼貌吃饭的时候随便聊了几句,吃完饭后他忽然问我手机可不可以借他用一下。我说没问题,只见这哥们拿着我的手机按了几下后又还给我,说,现在我有你的电话了,你也有我的电话了,以后常联系。

 

我心想这是闹哪出,也没有往心里去。因为清真食堂人少,很多人都成了熟脸,同这位坦桑尼亚小伙也开始熟悉起来。发现熟悉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教育穿戴不对。

 

那还是在好几年前,第一次聊到这个问题非常意外。我疑惑穿戴哪里不对,他强调没有戴头巾。我说:“我从小就不戴,家里人有戴的也有不戴的,有何不可。而且中国穆斯林很多不戴头巾。”他不知为何忽然非常生气,指着在水池边洗手的一个女孩说:“她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我扭头仔细看了看那女孩,穿的是类似吉里巴甫的黑罩袍,只不过没有蒙面。我说:“要是穿成那样,我宁愿改宗教。”这哥们一听我要改宗教忽然很害怕的样子,转而又说其实古兰经也有很多变通的,不必一定怎样怎样。这样劝我戴头巾的谈话进行了不止一次,直到有次他忽然讥讽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戴头巾是为了勾引男人吧!”我非常生气,饭没吃完就走了人。此后我见到他总是躲着走,再后来就完全视而不见。他似乎非常尴尬,总是想找机会弥补,但无奈我是个脾气异常倔强的人,决定不理会的人就真的不再理会。有时候排队打饭,他故意排在我前后时,我都把长发解下来,故意披在面对他的一侧挡住视线,假装看不到。同时内心还有一个默默抗争的意思:我就是喜欢自己的长发披肩,不喜欢用布裹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同一个外国穆斯林就教门问题发生分歧。此后因为各种原因,在学校和工作中结识了不少国外穆斯林,有巴基斯坦的、马来西亚的、阿富汗的、澳大利亚的、土耳其的以及哈萨克斯坦的,发现各个国家对“教门”的理解也是千差万别。有比较保守的,也有非常包容的。当谈起头巾问题的时候,最令人感动的话来自于一个阿富汗的小伙子,他说:“头巾是女人和安拉之间的约定,女人和安拉怎么约定就怎么来,男人是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的。”而土耳其的穆斯林却说:“你们中国人用汉语来讲解古兰经,借用了太多佛教和儒家词汇,导致你们不能够真正理解古兰经的内涵,所以你们的教门还是有问题的。”

 

我当然更喜欢同这位阿富汗人继续做朋友。

 

穿戴引发的不愉快不仅仅发生在同穆斯林国家的人的交往中,最近几年,周围的陌生人也开始指指点点。因为不喜欢搬家,作为一个买不起房子的北漂,一般都会在一个地方住很久,自然也会同附近清真饭馆的老板熟悉起来。记得三年前在一个地方住的时候,常去的饭馆老板是青海人,得知我是回族后一开始很热情,后来就开始对我的穿戴指指点点。

 

有天傍晚去吃饭,吃完他忽然坐在我对面,问我会不会做礼拜。我说会的,然后他又问我读不读古兰经,我说读啊,还看些其他方面关于伊斯兰教的书。这位老板忽然莫名其妙发起怒火来,说:“你读古兰经,又做礼拜,你看看你今天穿的是什么!”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一件灰蓝色的无袖圆领T恤,一条及膝黑色短裙,自认为很得体。他见我惊讶,接着说:“你们女人,应该把头发,身体都遮盖起来,这样才是有信仰的,穿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我心想他的怒火一定是憋很久了,因为我来这拉面馆吃饭也有好几个月了。当时非常不舒服,因为我同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主顾而已,凭什么对我这么不礼貌。冷着脸买了单,他接下来的话都没有接就离开了。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这家拉面馆,偶尔路过,他想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就冷冷地看他一眼,有时候想起他那些侮辱的话语气不打一处来,还狠狠瞪他一眼,他也就讪讪缩回去了。

 

这样的场景在不同的清真馆子里竟然发生了不止一次,记得有一次在一个饺子馆里,那个老板主动问为什么我不戴头巾,唠叨了有五六分钟,甚至提到要给将来的孩子树立一个好榜样云云。我实在忍无可忍,直接把钱拍在桌子上,饭都没有吃就走了。

 

现在学精了,完全不透露自己的穆斯林身份,吃完饭就走,不同开饭馆的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这些开饭馆的人都来自于西北地区,北京本地人开的清真饭馆里倒还真没遇到过。

 

我没有问过他们的教派,也没有问过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观念,因为我在那个传统的回族小镇长到十八岁,一直穿戴随意,也从来没有遇到这些情况,反而是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北京遭遇到这些无法想象的场景。

 

穿戴完全符合这些“教门好”的人的要求,是否就完全没有问题呢?似乎也不是。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无奈日益增多,我开始像祖辈父辈们一样,捡起了拜功,也像父母一样,在斋月封斋。这对自己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你开始逐渐容易接受现实而不是愤怒,你也开始懂得真正的善良是需要坚持的,而斋戒的意味远不止饿肚子那么简单。

 

按照一个同学的说法,我可能是天生招惹奇葩的体质,总是能主动吸引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清真馆子吃饭被指责不戴头巾,在清真寺礼拜同样如此。当我去礼拜寺多了以后,就开始发现有年龄稍长的老太太主动凑过来给予我各种指导:

 

“你做礼拜的时候不用心,眼睛没有看鼻尖,扣头的时候没有盯着叩下去的地方看。”

此后我就悄悄躲开了这位大娘。

 

“你做礼拜的时候手放得太高,放在胸口实在是太不教门了,应该放在胸下”

此后我站的地方就离她远一些。

 

“你前几次做礼拜的时候头发露出来了,来来来我帮你把头发掖进去”。

当某次在离家不远的一座礼拜寺,有一个老太太这么说完,当真走上前来动我的头巾的时候,我终于愤怒了。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是应该有界线的,如果是我妈,这么做当然无所谓,如果是我妹妹,也无所谓,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跑上前来就开始动我的衣着我的头发,如此举动实在是太叫人不舒服了。而且头发就露出来那么一点,有这么严重么?我见到过很多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女人,戴着好看的头巾,前额啊的几乎全部是露出来的,她们也无所谓的。

 

那次礼拜结束后,我就提前走了。这位老太太平时总是对我提各种各样其他的问题,譬如不结婚就是违背主命不教门,光脚做礼拜也是不教门,诸如此类。以至于到现在,这座清真寺都去得很少,生怕再遇到她。

 

经历过这些不愉快,我逐渐开始远离这些宗教场所,更加谨慎地接近这些“教门好”的人。因为个性使然,不喜欢靠他人太近,既不喜欢别人过问我的隐私,更不喜欢别人对我的行为举止加以各种指导。后来却在一个“教门不好”的人身上,发现了自己对伊斯兰教最初的理解与感动。

 

那是某年国庆节,我步行去鼓楼散步。秋高气爽,逛一逛胡同,这样的习惯坚持了十多年。中午走饿了,无意中发现一家外表朴素大方的咖啡馆门口贴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的牌子,上面写着“Halal food supplied”。出于好奇我推门进去,没有粉刷的墙面砖头裸露,挂着一些好看的少数民族地区照片,有新疆的,内蒙的,青海的。我点了一个意大利面,顺便问服务员,店主是不是回族。负责接待的小妹子说是,接着走进咖啡馆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领出来一位走路轻快,相貌端庄,上了年龄的女人来。从眼角的纹路看,她应该有将近六十岁了。一头悉心染过的褐色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布衣长裙,非常有气质。一见我的面就走进握住我的手,道了一句salam。她说,叮嘱服务员如果遇到穆斯林就一定要去后面的院子里叫她,她一定要出来打个招呼才安心。

 

聊了一会才知道,这里是很多中东国家穆斯林留学生喜欢来的地方,还有些学生把自己喜欢的酱料存放在这里,这样常来也不必担心口味不合适。她说自己不怎么做礼拜,也不封斋,除了基本的一些了解和饮食禁忌,完全不“教门”。她说自己对宗教的理解是宽容、向善、包容与理解。这是她九十多岁的母亲一直教导她的。她九十多岁的妈妈一直在恪守各种清规戒律,到现在还坚持礼拜,但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却完全没有要求过她。

 

我喜欢这位年长我将近三十岁的老板娘,时不时去她的店里坐一坐。她温和,有礼貌,不侵入他人的隐私,有分寸感,谈吐风趣幽默。有时候揣一本书去读,顺便听听莱昂纳多的音乐(这位店主是这位犹太著名歌手非常忠实的歌迷),有时候带一个朋友去聊天。后来同这家店的服务员也开始熟稔起来,有一次她同我说,她看到老板这么好,从来没有一句重话,又看到店里来的穆斯林总是这么安静温和,想皈依伊斯兰。我不知如何作答,也不知如何对她说那些我遭遇的并不愉快的经历。就对她说:“宗教比较复杂,如果你想皈依,不要太着急,还是多了解了解为好,至少我个人对我自己的宗教信众,对如何遵循宗教戒律依然是心存不满和有困惑的。”

 

我还在这家咖啡馆里劝过一个回族妹子同她的一个追求者彻底分手。因为这妹子从小拉小提琴,非常热爱巴赫,追求他的人恰好也是回族,双方家庭按理来说应该都会很开心。但这位朵斯提却反复告诫这位热爱巴赫音乐的妹子:“巴赫是异教徒的音乐,歌颂的是耶稣而不是穆罕默德,听这些音乐是违背教规的。”而且这妹子有次出去旅游,在朋友圈晒了一张穿短裤的照片,就被这位“非常教门”的人批评了很久。

我的态度非常明确,首先从宗教的角度来说,耶稣也是古兰经中的圣人,真要讲宗教诫律,古兰经里提倡对所有的圣人一视同仁,穆罕默德自己也并没有把自己的地位置于耶稣之上;从我的理解来看,听歌颂他的音乐是件好事;其次就算从教法的解释来说,音乐是没有明确禁止的,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解释,否则维吾尔人哈萨克人不会有那么好听的音乐,回族人就不可能去唱京剧昆曲,以前北京的梨园行里,回回是非常多的,现在也不少;最后是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如果你可以放弃巴赫,那未尝不可。但我知道我不能放弃,你从小接触古典乐,估计更放弃不了。

 

后来这妹子的确同这位狂热的追求者分手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有次同一个人无意说起这件事,却被他教育了整整一个通宵。

 

这家咖啡馆随着老板娘的出国暂时歇业,已经关了有快半年的时间,那个想皈依伊斯兰教的服务员最终离开北京,去湖南电视台做了一个化妆师。

 

这些关于教门的困惑反复出现,而我终究是一个需要宗教的人,即不可能像网络上那些恶意抹黑宗教的人那样对信仰口诛笔伐,又因为成长和教育经历,不可能做到完全遵守“教门”清规戒律。而且前面提到过,老格底木的宗教观并不是现在流行的这样狭隘,至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温和包容的一面是我最初的印象。

 

带着这些困惑,在今年的四月底,去北大旁听了一门关于伊斯兰教的宗教学课程,讲课的老师是一位来自加拿大的巴基斯坦裔教授,人非常有修养,是一个苏菲修行者,对宗教的很多看法也非常中肯。课余聊了很多次,针对“sharia”,他也在课堂上不止一次提到过如何阐释在现代社会中的确遇到了挑战与困难。

 

听课的人大部分并不是穆斯林,当他提到沙利亚需要更好地贴合现代社会进行阐释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流露出来的一丝尴尬。其实很多次我想把这些我遭遇到的,周围的回族朋友遭遇到的问题抛出来问他,但又不想置他于特别难堪的境地,所以在两个月多次交谈过程中并没有特别深入地触及这个问题。但他的确非常明白地表示过:当今社会,特别是受沙特文化氛围影响的男性穆斯林,“obsessed with women’s dress”(对女性的衣着过分操心),他也提到过应该更好地融入当下社会来实践宗教,他也认为巴赫的音乐非常伟大(谢天谢地,如果他再反对听巴赫,我就真的要对我教男性彻底绝望了)。而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他人无权指责。

 

当然也有聊得并不愉快的时候,譬如面对穆斯林内部的种种不满的现象,他提倡应该在confined in community,也就是家丑不要外扬,但我的经验是跟穆斯林谈论这些问题,大多数时候以不欢而散收场,也完全深入不了,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些困惑与不愉快写出来的原因。

 

今年的斋月结束后我重新去了那座许久不去的礼拜寺,无意中遇到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她说自己从小就长在这座清真寺边上,以前上的还是穆斯林小学。她说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事,经历了战乱、文革、各种动荡,觉得还是要信真主的,因为人要有所依托,善良太容易被外在环境扭曲,真主会给你坚持下去的力量。无意中说起寺里有个阿訇被请去闽南工作,说那边的回民不仅吃大肉,还在家里供着关帝和妈祖或者其他菩萨。阿訇被当地的回民请去理耳麦里(念古兰经),念完后受到的震动比较大,还给她打电话,说阿姨这些事儿还真是难以接受,但老百姓有需求,当地又有当地的风俗,做阿訇的也不能说太多。

 

我想起了自己多年前在闽南海边的经历,问这位老奶奶,遇到这些情况我们该怎么办。老奶奶说真主管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并不是叫我们去管其他人的,教门是自己的,百姓生活苦,他们也有他们的习俗,不那么来他们在那里生存不下来,所以这种情况她觉得可以接受。

 

这些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因为这也是我一直想说,却囿于各种原因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我想起母校的老教授启功先生的口述史,他在开头就谈起自己的宗教信仰,并提及班禅额尔德尼的秘书是一个穆斯林的事实,还在书中说:“可见如果信仰得道,不同信仰的人是完全可以很好相处的。”并且,我觉得在现代社会,首先要尊重的边界就是他人的边界,不管你是相对宽容的格底木,还是有着沙特式清规戒律的伊赫瓦尼,不管你是用哈乃斐教法学派的观点来解释教门,还是用罕百里学派来解释教门,随意侵犯他人的界线,总是一件特别不礼貌的事情。

 

这些事情可能没有机会同来北大讲学的巴基斯坦教授讨论了。不知将来有没有机会再次谈起教门的问题,也不知随着时间的增加,我结识的土耳其人会不会改变她对中国穆斯林的看法。这些都随主意欲(Insha Allah)了。

 

我依然是一个practicing muslim,依然会按照自己从小习得的习俗去履行我的信仰,因为它带给我平静,让我知道怎么去尽力做一个好人。但我的宗教实践可能就像中世纪伟大的穆斯林学者Ibn Rushd(因为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翻译与阐释,他被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拉斐尔画进了那幅著名的《雅典学派》中)一样,必须要经过理性论证。我既不想去干扰他人,也会多读书增进思考。前阵子恰好读了一本叫做《伊斯兰苏菲概论》的书,埃及作者有这样一段话:

 

“信仰宗教并不是仅仅坚持一些宗教仪式而舍弃其内涵;信仰宗教也不是以宗教的名义谋取私利。信仰宗教就是理解宗教并且实践它,把功修与社会生活联系起来,而不是把宗教孤立起来,使自己远离现实生活。”

 

这是我对宗教真正的理解,而“教门”二字,在个人理解看来,原本应该始于此且至于此。

 

我最喜欢的苏菲主义先哲谢赫鲁米对于信仰有着许多的感悟,其中有一句话令我非常感动,想送给一切忍不住管别人教门的朵斯提们——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善良耿直,但鲁米的话或许更有道理:Each has a secret way of beingwith the mystery, unique& not to be judged.

 

Fatima 2016-7-28


Fatima是一个混迹科研圈九年后决绝离开,当了一名自由职业者的穆斯林女性,自幼不喜欢被管教,热爱读书,音乐与一切艺术形式,热爱苏菲主义,关心女性权益,支持同性恋合法婚姻。有着一个虎妈和一个慈父。在四世同堂的大家族里目睹了穆斯林生活的种种侧面,沉默多年后决定一点点写出来,不仅是通过倾诉解决自身的困惑,更希望自身的经历为生活在当下的穆斯林提供一些思考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