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骂“圣母”和“白左”在中国是“政治正确”的

——中国网络舆论场中对欧洲难民危机反应的源流考察

By企鹅君

写这篇文章的起因是:近年来,利比亚、叙利亚战争,“伊斯兰国”扩张等引起了中东的难民危机,而将这一问题推向世界主流视野的,则是大量难民涌入欧洲,造成对接受国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文化挑战。众所周知,中国的网络和世界其他地区的互联网有着诸多区别,而在难民危机这一话题经由各种媒体、社交平台报导之后,中国网络上的主流舆论呈现出奇异的一边倒现象。这个问题很有趣,提供了丰富的社会心态资料,很多人也有兴趣讨论,但是目前似乎缺少一篇从思想脉络上进行总结的文章。

 

【需要提醒的是,正如电子网络结构一样,中国网民在公共讨论和思辩中使用的话语,其含义和外延也与世界其他地区大相径庭。如我们熟悉的“左派-右派”“自由-保守”“GM-反GM”等词语语义的混乱与倒错。事实上,任何两个试图讨论“政治”议题的中国网民,如果不先坐下来,花一刻钟,将各自对许多概念的定义沟通好再开始辩论,基本上必然成为鸡同鸭讲。在本文哗众取宠的标题中,“圣母”指中国网民认知中凡事强调和解,息事宁人,博爱,悲悯,(过度)感情化,没有原则等的人群,有时包括大部分现代意义上的社会工作者,宗教和世俗志愿服务人员。“白左”很好解释:在西方世界,(通常是白人)倡导西方意义上社会民主主义,福利国家,同情和支持马克思主义,特指支持开放移民的人群。“政治正确”是一个借用的词语,早期直接对译于英语的”political correctness”,通常是欧美保守主义/新自由主义群体对自由派/进步主义/平权派提倡、要求、某些时候强制执行的的平等主义政策表达不满的描述;在中文语境里偶尔也表示社会主流观点,(或/即)表达政权支持和推行的观念,本文虽然在标题使用,但强烈不建议使用后一种词义,因其会加重概念的混淆。】

 

说它奇异,是因为以下几个事实:1.这场危机与讨论的绝大多数网民缺乏直接利益相关;2.参与讨论者常常怀有极其强烈的激情,并使用各种来源驳杂的词汇和论据;3.总的来说,中国网络舆论界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客观地讲,如果说在世界范围内其他地区(尤其利益相关地区)的网络讨论中,争论的辩题集中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与有限社会资源分配的冲突上的话,中国网络上的声音主流几乎是一边倒的。采样主要来自新闻微博、门户网站、网络论坛的热门评论、话题。

总的来说,中国网民对难民持以一种反感的态度。受支持的言论包括以下方面:种族歧视和仇恨言论(“穆畜”,“邪教”,莫名连带地,“黑鬼”);对欧洲接纳难民行为的不满(对默克尔的嘲讽,对匈牙利等不愿接收难民的赞扬);对志愿社会工作服务者的攻击(“圣母癌”);对欧洲希望接纳难民政治派别和组织的厌恶,对右翼政治派别的褒扬(“白左”);对欧洲毁灭的预言,及伴随的哀叹或幸灾乐祸;对难民造成当地问题的选择性报导;特别地,对美国的不满(“美国人搞乱了中东,害惨了欧盟”)。

这些言论都是当下中国民众心态的反映,而且相当具有新鲜感。这是因为,在习惯了中国网络面对几乎所有危机时统一的“祈福”,“生命至大”“要好好的”(间或有“都是美国/犹太人搞的”)的刻板反应之后,在很晚近的时间段里,一种不妥协的、不温情的,战斗的,某种意义上保守派的言论潮流迅速兴起,以批判“圣母”“小清新”(特别地,“白左”)为开端,以对“穷山恶水出刁民”“盲流”“外地人”“黑鬼”“你弱你有理”,反映了中国网民急切参与公众议题时的一次整体性转向。具体到这次难民危机相关的讨论中,这种话语渐渐开始找到了自己的理论依托,形成了初步的网络自组织。

 

观念与话语的发明者

正如大部分网络流行语都在其爆红的决定性时刻之前,早已在某个亚文化网络群体中得到心照不宣的广泛应用一样,在难民危机讨论中,获得成千上万人点赞和模仿的话语,之前已经在网络的某个角落里得到了发展和应用。

具体到本例中的话语而言,对“圣母”“白左”,福利、慈善和倾斜政策的抨击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欧美)海外华人社群和一部分知识分子。他们的公共讨论空间包括:海外华人的华语论坛,IT行业论坛,留学生,新移民BBS,等等。

总的来说,海外华人并不热衷于关注所在国政治。即使是移民,很多也满足于拿到永久居留权,而缺乏申请入籍,参与所在国政治活动的兴趣。而热衷于发表政治见解的海外华人(华语使用者),很多时候对中国的关心远超对所在国的关心。这当然与他们的来源有关:这些地方聚集的典型是来自于中国大陆,受过(理工科)高等教育,从事工商业,操普通话的移民;他们是改革开放和出国留学的第一批受益者,缺乏强烈的诉求,行为举止多出于利益考量,政治情感模糊而矛盾;他们与早期的,更加融入的粤、港、闽、台华人移民缺乏共鸣,也审慎地与风波之后的流亡政治人物保持距离。

当他们在欧美社会站稳脚跟,提高社会地位,也不可避免地深入到所在国政治结构中时,发现自己不得不接触到诸如美国民主党-共和党,欧洲泛社民党-泛保守党的政治格局。出于他们的经济地位,阶级属性和对政治理论的冷感,他们的选票和未来选票更多是利益导向的。相对而言,更多的人满足于这个使他们部分实现美国梦的陌生体制,而对前景不明的改革,向他们征收而发放给穷人的税收,本族很少受益的逆向歧视政策等缺乏兴趣。依然使用华语的华人社会较强的排他性(这里存在同义反复),也使他们对非洲裔,拉美族裔,印度裔等表达一种本能的不信任。于是,一种自发的,模糊的保守派倾向在他们中逐渐形成。

当较大的社会政治议题出现时,任何讨论趋向于极化。拥有较多智力资源的华人新移民群体,比起他们在中国的同胞更方便接触到严肃或庸俗的政治思想,如果他们感兴趣的话。习惯使用汉语的他们,不经意地将驴象之争,福利与懒人社会,宗教与反堕胎,进化论与神创论等在当代中国语境内完全没有落脚点的政治讨论,和移民中介,留学申请等更现实的议题一同引入了汉语互联网。海归留学生,哪怕只是短期出境游客,也同样助长了这些讨论。与此同时,对福利国家,差额累进税率,乃至泛化为对欧美左派的攻击,即“圣母”“白左”等,也在这一时刻登上舞台。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话语向国内亚文化圈和清谈爱好者的流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世纪初互联网的无障碍。

新移民对左派和社民主义的不信任原因包括:经济原因,中产阶级的处境使他们自感在大政府政策中受损大过收益,通过奋斗进入欧美社会的辛酸创业史使他们反感不用努力而要求福利的主张。更重要的是,不持宗教信仰,未曾亲历当地历史变革的新移民,对福利主义兴起的背景:基督教救世情怀,工业革命以来的长期政治斗争,过去的不平等和博弈-妥协语境等,既缺乏理解,也缺乏去理解的兴趣和必要。从单一族裔地区来到多族裔地区,善于遵守现有秩序而非变革的新移民多数带有一种模糊,奇异,反时代的种族观念,也同样反哺了中国的舆论:华人(“黄种人”)聪明、勤劳,满足于和白种人平等或稍低一点的地位,而其他族裔充满了各自的“民族性”,在歧视链中处于更低的地位;通常来说,黑人地位最低,因为他们“懒惰”“爱犯罪”。

以上是我们将看到的难民危机中,主要观念、论调的早期起源。

 

主力军和中流砥柱

在上述观念被发明的时间里,国内蓬勃兴起的网络的使用者总体缺乏对国际事务的了解,尽管他们有时颇具兴趣。绝大多数人的世界观是新闻联播世界观或其略微的变体。在生活中,和“外国人”的交流是局限而肤浅的。对“崇洋媚外”的反感和对花花世界的羡慕,对日本、美国的民间敌意和对现实外国人的毕恭毕敬,对官方血泪-崛起现代史的赞同与复仇欲望和对跨国公司,外资及其服务的欢迎,对国家主义的本能热爱和对留学移民的憧憬,奇异地共存于大部分中国民众的意识中。人人耳熟能详的中国-外国分类法,“中外对比”小故事的流行,反映出对外国事务的强烈兴趣和实际理解的极端匮乏。

随着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信息的超速膨胀,英文教育的普及,出国的日益便捷,对非洲的殖民,中国民众对世界其他地区的了解在21世纪迅速增长。另一方面,经济(或其数据)的极速发展,官方的宣传,让民众有了大国崛起,“星辰大海”的自信心,渐渐以“君临天下”的强国人自居,产生了对世界事务的强烈参与感。9.11事件,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等重大国际事件,引起了民众的强烈兴趣,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贴吧,微博等公众平台的出现和繁荣,让网民们得以尽情表达自己对这些事件的看法。这些共同导致了对此次欧洲难民危机讨论的极高参与度和临场感。

在难民,和更广义的移民话题尚未成为全网络公众议题时,在亚文化圈中,对于(非华裔)移民问题的讨论论调和今天其实差不多。总的来说,少数关心这一话题的网民多对难民持反感态度。在这些叙事中,“欧罗巴斯坦”等用词,反映了对一个文明、富裕、甚至腐化的欧洲被贫穷、野蛮、异质难民摧毁的恐惧,悲哀和偶尔的幸灾乐祸。更加利益相关的是,网民对某种“不公”表达了强烈不满,即:一无所有的难民而居然可以得到福利优待,甚至国民待遇。这个表述有时没有说出的后半句是:反观我们(华人)勤劳刻苦,(种族也不低劣,)却在留学、移民时面临诸多麻烦和刁难。当然了,说话人很多是上一节提到的(准)新移民。

这种论调或心理过程在今天的讨论中毫不意外地得到了延续。作为这种“不公平”的社会制度的始作俑者,文明社会的“自掘坟墓”“引狼入室”者,“白左”“圣母”应为此负责。@阑夕指出,中国社会缺乏基督教的救世意识,缺乏对移民现象的理解和包容,缺乏对战争灾难的反思而“叫嚣”战争,人道主义直到80年代还被定性为“精神污染”等原因,共同构成了对难民的指责和恐惧。

然而,在难民危机中推动中国网民的主要情绪动力,远不只是这种对西方社会的“看不惯”。让他们拥有强烈代入感和批判责任感的,则是对伊斯兰教的反感和恐惧。

许多观察者认为,中国社会很少有种族歧视和宗教歧视。这个观察没有重大错误,然而其主要原因恐怕不只是宣传口径中的爱好和平或海纳百川,还有是事实上国境内汉文化的强势,与不同族裔接触的缺乏,宗教情感的淡漠,使得种族和宗教本就很少成为一个议题。举个简单的例子,在讨论广州黑人聚居区时,原本在电视上看到的反映美国民主虚伪性的黑人歧视言论,在汉人口中开始迅速风靡流行。

总的来说,由于政治教育和历史路径,中国民众极度缺乏任何表达自身保守观念的思想工具。对于改变现状的反抗,对新现象的忧惧等,以一种无组织、无定型、无理论的方式在民间流传,包括“不折腾”,地域歧视,盲流歧视,民工歧视,外地人歧视等。由于思想资源的匮乏,除了打哈哈,掩盖矛盾,息事宁人,或是使用全盘否定,辱骂式的歧视言论外,中国民众很难找到第三条道路,即理性地,政策性地表达一种保守理念。

恐惧穆斯林并不意外。在西域矛盾迅速激化前,普通民众对穆斯林基本缺乏实质接触,因而也没有什么态度可言。出于民族团结的宣传,亚非拉团结的定式,异域的好奇感与想象,同情弱小的天性和反美的第二天性,对中东国家,伊朗,萨达姆政权,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有些时候包括基地组织等,从官方到民众都有着一种不理解之同情和淡淡的好感。

这一切的转折点在西域矛盾的激化。从迪化75事件开始,西域多年低烈度的民族矛盾上升为全国性的议题。原有的对“西域小偷”“切糕”等泛化地域歧视性话题,迅速合流到对反恐,反伊斯兰教,反回鹘民族的统一舆论中。在中老年人中,对于回忆中刘震武力镇压的赞许,对“胡乱邦”民族政策的不满,也迅速加入到这一大军中来。以往对美国及其全球盟友反恐战争的看乐子观众,在面临现实威胁时,又迅速从美国学习来全套的话语。

尽管Kashgar,Aksu等地几年来已经处于de facto的战争状态,对于大部分网民来说,这些依然属于事不关己的事情。而在昆明和北京的有组织袭击,真正将普通民众拉入了对切身威胁的恐惧。原本口号性的拥护,大一统,团结等被动情绪,迅速激化而成为了主动的攻击性,复仇性情绪。主动的复仇性的情绪击败了干瘪的国产“圣母”式调解,和平性被动情绪,成为网民的主流。同一时间,阿拉伯之春,利比亚、叙利亚战争,全球恐怖袭击的激化,“伊斯兰国”的崛起,应时应景地进入了如梦初醒的中国民众视野。他们调动起陕甘回变的历史档案,“犯我强汉虽远必诛”的民族主义情绪,蛤宝时代“反邪教”的政治话语,迅速汇入已经等待多时的亚文化中反穆斯林移民,反“白左”“圣母”的细流中,终于在难民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演出了激烈的大合唱。

最后谈一点有趣的:官方对这种民间自发情绪的态度。事实上,官方在近几年的维稳政策,与长期存在的户籍制度,缓慢而混乱的社会改革一起,事实上构成了某种中国保守派乐见的体系。对于歧视和辱骂,由于它们上面提到的无组织、无定型、无理论,几乎对政权稳定毫无影响,官方在其他方面极其严格的审查制度对地域歧视,攻击弱势群体等言论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任何形式的地方独立在民众大一统共识下没有任何存活可能,而地方特权事实上已经得到保护。香港近年来的反叛性和公民意识可能会使官方加强对内地言论的打击。

另一方面,一旦这种歧视涉及到民族问题,西域问题等切实影响到政权稳定的议题,官方毫不犹豫地实行整齐划一的审查,确保任何网站评论区充斥着“大部分XX爱好和平”“一小撮人别有用心不能破坏团结”等团结言论和国产“圣母”。然而在近两到三年来,针对“切糕”,持刀案,爆炸案等话题的讨论上,官方逐渐意识到民间极其高涨的情绪已经超过绥靖所能控制的范围,因此我们看到,如今直接针对宗教,民族的言论所受的审查已经大幅度减少,或者与暴增的此类言论相比,旧有的审查力量已经完全不够。这是否标志着某种政策的转型,或不祥地预示着某种未来,还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