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1日,延安《解放日报》用很大的篇幅刊载了这样一则报道:“国民党当局,惨无人道,不顾民众死活,致使国统区人民饥寒交迫。自今年7月起,又对上海之摊贩实行打压,禁止经营。上海摊贩及各界民众奋起反抗,至11月30日止,当局出动大批警察武力镇压,迫害抗命之群众,当日有小贩七名中弹毙命,受伤者甚众。”12月2日,该报继续援引路透社消息:“全日军警向群众开枪至少在一百排以上。在军警屠刀下死伤的人数尚无法统计,至低限度死十人,伤百余人。”
《解放日报》报道的这一事件,就是惊震中外、由共产党领导的上海摊贩抗争运动。当时的《解放日报》、美联社、路透社、《申报》、《新闻报》、《文汇报》、《大公报》、《正言报》、《联合晚报》等媒体单位对此事都作了详尽的采访报道。国民党当局这一可耻行径,因媒体的关注迅速传遍海内外,引来了一片责骂之声。
抗日战争胜利后,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不顾人民死活,积极发动内战。为了筹集“剿共”资金,当局肆意横征暴敛,加之战后大批美国剩余物资廉价进入,使得国统区工厂纷纷倒闭,商店破产、农业凋敝,失去生活来源的百姓流落街头。至1946年上半年,仅上海一地的失业人数就高达30万之众。物价一片暴涨,广大市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温饱难以维持,经济毕现拮据,对于原有的大商场、大超市、大公司的正统货已无力消费,为了满足生活所需,市民不得不到处寻觅便宜货、旧货。另一方面,大批生活无着的市民和进城逃荒的农民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为自己寻找生路,他们见旧货市场稍显景气,便从各自的渠道收购、收集旧货,加入到摆摊设点的大军当中。适值二战结束不久,摊贩们弄到的也往往是一些走私美货、贪官污吏变卖的日伪物资以及破产工厂、商店倾销的积压货物和抗战结束后部分家庭迁徙的旧货,这些东西小到针头线脑、零食,大到家具、电器,品种繁多,花样齐全,价格低廉。这样一来买卖双方相互受益,迅速刺激了这一行业的发展。加之,摆摊设点大军固有的经营流动性大、销售方式灵活多变等特点,迅速吸引了绝大多数消费者,一时摊贩行业成了上海市民生活不可缺少的重要行业。
这种经营模式和价格的冲击,又反过来影响一些正规商店的经营,加速了那些企业的倒闭。整个上海因摊贩行业的推波助澜,陷入了更加严重的经济危机。正规商店的捐税无力交纳,摊贩的流动性大,各种各样的捐税无法征收。摊贩们沿街摆摊设点,对交通和市容也造成一定影响。于是国民党政府便以“有碍市容”和“整顿交通”为由,对摊贩的经营加以打击。1946年7月中旬,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市政会议决定取缔黄浦、老闸两区摊贩,限期三个月,“劝令摊贩迁地营业或另谋生计。”同年8月,市长吴国桢在警察训练所第四期毕业典礼上,向学警训话:“自九月一日起对于本市摊贩除小吃摊和香烟摊外,一律加以取缔,违者加以没收。”警察当局在取缔过程中,又对摊贩乘机敲诈勒索,处以罚款或没收货物,甚至拘留监禁。黄浦、老闸两区街头时常出现暴力执法。由于警察严加取缔,残酷迫害,一些摊贩被迫停止营业,家庭生活陷入绝境。
这些摊贩来自不同的地方和行业,各个区域的摊贩虽然有摊贩同仁会,如邑庙豫园摊贩联谊会、戏院饮食物品摊贩同仁会等四个组织,但他们均以个人为单位,侧重于日常互助,集体与集体之间缺乏联系,难以形成整体抗争势力,被敲诈勒索或拘留监禁之后,往往只能唉声叹气或在街头哭闹一番。看到这种情况,摊贩中的中共地下党员王振煊迅速向所在支部作了汇报。王振煊的汇报引起了上海国民党警察系统内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机构——中共上海警察工作委员会(简称警委)的重视。
王振煊,中共上海警察工作委员会黄浦分局地下党员,先在汪伪巡捕房当巡捕,后被汪伪警察局开除,经组织同意改营摊贩。其经营摊贩后,组织关系仍在中共黄浦区警察分局地下支部。听到汇报后的“警委”了解这一情况后认为:摊贩人员众多,情况比较复杂,但其基本成员都是处于底层的普通群众,他们对当局的倒行逆施怀有强烈的不满情绪,如果能给以引导,便可给当局不小的冲击。现在国民党当局把摊贩驱赶到几条小路经营,在客观上使摊贩由原来的分散变得集中,这更有利于把他们组织起来。8月下旬,在“警委”姜敏和陈云升的直接领导下,黄浦区8条马路的摊贩推选出了王振煊、余庆堂、史品芳、刘和尚等16人组成黄浦区摊贩委员会,为保卫生存权利,开始了合法斗争。
黄浦区摊贩委员会16名代表首先联名向市政府提了三点要求:1、收回不许设摊的成命;2、不无故拘捕摊贩,立即释放已捕摊贩;3、发还没收货物,准许营业。联名信分别交给了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和警察当局,但当局不予理睬,反而变本加厉地拘捕摊贩。为了给当局施加压力,并争取广大市民的同情,9月20日,黄浦区摊贩委员会组织300余名摊贩于凌晨在浙江南路首次集合,王振煊代表摊贩委员会宣读了请愿书,随即大家推选王振煊、余庆堂、史品芳3人为请愿总代表。9点左右,请愿队伍手执彩色标语,向国民党市政府出发,沿途高喊: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等口号。队伍抵达市政府门口,一名市政府秘书出来接待,说市长不在,希望请愿队伍派代表进行谈判。于是,三位总代表分别化名刘纯、方小三、余阿土,带着请愿书到市政府三楼会客室,坚持要见市长吴国桢。那位秘书一再表示一定把代表们的意见转呈市长,保证予以答复。
摊贩请愿委员会等了好几天不见任何答复,正着手筹备第二次请愿时,忽然接到当局通知,指名刘纯、方小三、余阿土当天下午去市政府谈话。谈话过程中,代表们提出如果执意要取缔摊贩,就请予安排生活出路等要求。但是,吴国桢不顾代表们义正严词的陈诉,竟答复:“政府方针已定,如若违反,严惩不贷。”谈判因此破裂。
吴国桢的强硬态度,使“警委”立即意识到敌人有可能采取高压政策。为此,必须改变斗争策略,以灵活多样的斗争方式与敌人周旋。摊贩委员会决定,派人轮流在黄浦区警察分局对面及摊贩营业的马路两端值勤,并安排交通警察中的地下党员史广发配合传递情报。假如史广发在值勤处摘下白袖,即暗示警察将前往取缔,这个信号由值勤摊贩迅速通知所有摊贩立刻隐藏。警察一走,摊贩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被摊贩们称为“打游击”的这种方式,使黄浦、老闸两个分局专门组织的“摊贩取缔组”常常扑空。时至10月,眼看三个月限期将到,原定取缔摊贩的目的未能达到。市政府又强调“政令之推行,必须彻底”,下令“自十一月一日起,黄浦、老闸两区所有摊贩除不防碍交通的书报摊贩外,其余一律取缔”。市警察局长宣铁吾命令分局长派长警专责执行,“如再发现违反规定之摊贩,以渎职论处”。
“打游击”的日子久了,难免露出破绽。黄浦分局局长杜醇看出了其中的名堂,于是密令手下便衣突然袭击。1946年11月20日,黄浦分局调用两辆大卡车,悄悄开进汉口路、郑家木桥附近,两头夹击。便衣警察见摊贩就抓,见货物就抢,一时间把摊贩连人带货几乎全部装进卡车。接着,老闸分局也如法炮制。连续几天,被拘捕的摊贩已达数百人之多。据《申报》载,“黄浦、老闸两分局,连日拘捕摊贩七百余人,黄浦分局拘押者约三百余人”。适值冬季,寒潮袭来,拘捕所的摊贩饥寒交迫,警察却不准家属探望和送衣服,许多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当局的迫害激起了广大摊贩及其家属的强烈愤慨。黄浦区摊贩委员会趁势发动被拘摊贩家属于翌晨向黄浦警察分局要求给被拘摊贩送衣送饭,要求释放被拘摊贩。1946年11月30日拂晓,3000多名摊贩及家属包围了黄浦区警察分局,嚷着要进监狱送衣送饭,要求立即放人,门警不允。争执、拉扯、吵嚷声不断传入监房。被拘摊贩闻听后纷纷叫喊起来:“冻死人啦!饿死人啦!”监狱外的广大摊贩及其家属立即将大饼、油条往监内投去,一时间群情激奋,人声鼎沸,交通堵塞。人群中有人喊“冲”,人流便朝监狱大门涌去,门警见状,忙将大门关闭。
当局见这种情况,当即派出大批警察前来镇压,两辆红色警车拉着刺耳的警报呼啸而来,后面跟着出夜差下班后待命的外勤警察,他们挥舞警棍、皮带以及被扣摊贩的竹棒等,大打出手,众多摊贩及家属在武力和警车的冲击下四散逃走,一俟警车停下,又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市警察局无奈,只好调来保安警察到黄浦警察分局戒备。人群方才渐渐安静下来。许多年以后,《文汇报》记者唐海在回忆中写到:“在暴动过程中,我多次在摊贩中采访,而且进入了当时暴动中心国民党黄浦警察分局,亲眼目睹了当时暴动的过程”,听到了“有人将话题扯到被枪弹打伤的人,被马蹄踏伤的人,被刺刀杀伤的人,被木棍击伤的人,他们虽然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被捉去了多少人,但是有好几个是在他们中间倒下去的,他们都亲眼看见。”
上午11时,黄浦、老闸两区摊贩代表郑芝章、任剑生、周以忠等向市参议会请愿。
午后,监狱外的广大摊贩及其家属仍然集中等候着代表的消息,当局见群众仍然不散,金陵东路交通也阻断了,便增加了预备队前往镇压,调用了消防车,开水龙喷射,驱散群众,但群众驱而不散,越聚越多。下午4时,摊贩代表包桂枝等陪同被警察打伤的摊贩季根年向市参议会声诉。市参议会推派参议员唐世昌、王先青、朱文德到黄浦警察分局调查。5时许,东南方向保安警察开枪示威,突有枪声数响,分局派警察搜索长沙商栈(今长沙旅社)、中汇大楼(今上海博物馆)及各个路口,抓捕了“嫌疑人”二批共64人。下午6时许,市长吴国桢来到黄浦警察分局查问,并同参议员、各报记者一起看了拘留所,当场释放了已拘“嫌疑人”23人。此时,聚集在金陵东路的群众已被驱赶到了福建南路口一带。突然有人叫骂金陵东路248号高生大纸店楼上有人倾倒沸水,于是群情激愤,纷以砖头石块袭击,已打烊的高生大纸店窗玻璃全被击碎。黄浦警察分局派警察前往弹压、驱散。晚上9时,群众复聚,将高生大纸店的印刷机、切纸机、铅字等捣毁,并将所存纸张、簿册等货搬至马路上焚毁。市警察局派骑巡队配合镇压,至午夜,黄浦警察分局又抓“嫌疑人”12人,群众才逐渐散去。据《申报》报道,吴国桢12月l日发表了广播讲话,讲话中说:“……谓,在拘留所内,有摊贩饿死冻死,昨日本人、参议员及新闻记者多人,曾同往黄浦分局查问察看,绝无此事。”“昨并有谣称,警局开枪击死人民,更绝无其事。”吴国桢公开否定此事,这更加激起了摊贩们的愤慨。
当晚,“警委”召开会议研究斗争动向。为了扩大社会影响,争取更大胜利,决定第二天适当扩大斗争范围,并加强宣传。摊贩委员会按照“警委”指示,决定由王振煊带领部分群众仍活动于黄浦地区,争取商店员工罢市支持;委员余阿土等人则连夜赶往条件成熟的老闸区联络,组织摊贩响应黄浦区的斗争。
12月1日上午,5000多名摊贩及群众再度包围了黄浦、老闸警察分局,大批摊贩及群众由西向东进入黄浦区金陵东路、宁海东路。他们用石块、竹杠与警察对垒,黄浦警察分局又派警察前往镇压,拘捕“嫌疑人”10人。10时左右,又闻枪声数响,似来自中汇大楼。分局封锁外围,逐层搜查中汇大楼,至下午2时许,警察一无所获。此时,老北门有一家水果行被人捣毁,黄浦警察分局又抓捕“嫌疑人”6人。当日,上海许多公共汽车、电车停运,大部分的商店歇业,青年学生在主要街道散发传单,各界群众以自己的方式支持摊贩的正义斗争。
同日,摊贩代表赴市参议会声明打毁商店、汽车等与摊贩无关。市警察局长发出通知:凡有暴力反抗情况,可予当场击毙,格杀勿论。淞沪警备司令部布告:再有暴力反抗情事,概予格杀不贷。市长吴国桢发表广播讲话:限令全市商店明起照常营业,如有损及人民生命财产,危害公共秩序者,格杀勿论。
12月2日,摊贩代表再度赴市参议会请愿:1、遵照市府规定,在黄浦、老闸两区内,觅定公私空地,集中营业;2、未觅妥空地前,暂缓取缔;3、请求警局发还已没收的摊器及货品。
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下,经过上海摊贩及各界群众的配合努力,摊贩们赢得了舆论,赢得了同情,国民党当局终于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迫接受了摊贩们正义的要求,将杜醇调离黄浦警察分局,上海警察局长宣铁吾也被迫就下属伤人问题作了公开道歉,摊贩们的抗争以摊贩和群众的胜利宣告结束。据黄浦警察分局民国三十五年度杂字第495号报告:在摊贩事件中,先后到仁济医院、时疫医院、广慈医院、南洋医院求治的受伤群众20人(据《申报》载:全市枪伤就医者27人);警察受伤40人(包括市警察局的保安警察、消防队、骑巡队),其中警官7人,长警33人。黄浦警察分局共拘捕“嫌疑人”93人,其中17人移送市警察局,其余陆续释放。据老闸警察分局民国三十五年工作总报告:11月30日,包围黄浦区的摊贩被驱散后,纷纷进入老闸区辖境,翌日并拟捣毁娱乐场所。本分局曾派员警数十名分散各处加以保护,先后拘获嫌疑人158人,除55人解送市地检处讯办外,余均交保释放。
载于《党史纵横》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