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饱醉豚

来源：知乎

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726847/answer/24989076

进化心理学不是一种具体的理论，而是一套具体的研究方法。你也可以视为一种方法论，或者说一种心理学研究方法。这种研究方法的基本原则是：把人类的心理模式视为一种动物性状，正如其他各种性状一样，这种性状来自生物进化。因此人类的思维【以及行为】模式，就存在着这样的关系：只有有助于其自身传播的设计，才有利于其自身传播。

这里之所以用设计【design】，而不是用基因，是怕引起误解：因为很多人会把基因视为DNA或RNA 上的碱基基因片段。而这里所说的设计，是由基因组决定的某种功能，这种功能本身构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系统，这才是设计的含义。

当然，设计的载体，你可以称之为基因组，或者称之为设计之遗传载体，或者也可以用基因的原始定义——可遗传的性状之决定载体。

这样，进化心理学就成为一种很清楚的研究方法论：从生物的进化角度去研究何种心理设计有助于其自身的传播。这中间的基本理论，并没有任何和生物学冲突的地方，所采用的所有的概念、理论和定义，都与生物学完全兼容。

因此，进化心理学可以视为把心理学回归为动物学的一种思维方式。其实当我们说进化心理学的时候，首先要说清楚我们所说的进化心理学指什么。

多年前，David Buller就指出：进化心理学其实有2个概念，一个叫evolutionary psychology, 另一种叫Evolutionary Psychology。

前者用小写字母，泛指使用进化的角度去研究人类【当然也包括一些动物】心理行为的的研究。后者用大写字母，特指已经具有一定的理论假设框架的一个学派，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是David Buss、Leida Cosmedis, John Tooby, Robert Trievers, Martin Dally, Margo Wilson, Marc Hauser, Steven Pinker等人。

这些人支持一个这样的假设：人类的思维模式形成于Pleistocene时代，也就是距今一万多年前到一百多万年前，因此人类的思维模式是与该时代的生活方式高度适应的，而此后的一万多年的人类文明历史，则对人类的思维模式影响较少。

这样，以David Buller 为代表的一些人，对大写字母的进化心理学提出了一系列尖锐的批判。有兴趣的人可以去翻越他的书《the Adapting Mind》。懒得看厚书的人可以看看他发表在科学美国人之类期刊上的《进化心理学的四大谬误》。

当然，进化心理学领域的人并没有被这些来势汹汹的攻击吓到，他们举出更多的证据显示David Buller的一些实例谬误和稻草人辩论术，而近年更多的心理学实证研究越来越支持大写的进化心理学。这方面,Leida Cosmedis 和John Tooby 在加州大学三塔芭芭拉分校的网页上有他们的批驳文章。

进化心理学是一个独立的学科么？有人说根本不存在进化心理学这个东西，因为没有其本身的特定框架，只有社会生物学。而进化心理学家也有很多人认为：心理学本来就应该视为动物学的一个分支。

进化心理学起源于什么时候？什么里程碑意味着进化心理学的开始？这是个很难取得一致看法的问题。如果从基本概念出发，达尔文可以视为进化心理学的创始人。

William D. Hamilton 那篇导致他审核答辩没有通过的博士论文，提出了内含适应性的理论【inclusive fitness】，可以视为一个里程碑。此后的科普书籍，George C. Williams 的《适应与自然选择》把各种进化观点做了梳理，他对适应器的三标准：可靠性，有效性，经济性，成为后来的进化心理学的重要判据。

此后，随着威尔逊的《新的综合》和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的推广，这些观念才广为人知。

Robert Trievers 的六篇论文，则几乎囊括了人类社会的几乎所有关系，甚至可以说，现代进化心理学的主要理论，是由Robert Trievers 奠定的框架。虽然此人后来精神病发作，又成为酒鬼，又玩世不恭跑到南美丛林和共产党游击队混，又反反复复神经失常了很久。

真正意味着进化心理学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或者说以学术团体登上舞台的的，是1990年前后出版的《the Adapted Mind》,而这本书本身也奠定了进化心理学的研究范式框架。——也就是被David Buller 批判为大写的Evolutionary Psychology的研究范式。而david buller的书，the adapting mind，也是针对这本书名的。

进化心理学解决了什么问题？

1、 进化心理学解决了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的衔接问题。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纯人文的现象还原为纯自然科学现象，并且完全彻底采用与自然科学完全兼容的术语和理论，是进化心理学的贡献。

2、 进化心理学提供了心理学研究的线索：人们可以从进化过程去提出人类思维的各种设想，因此可以在有依据的情况下提出更有效的理论假设，并且提出以前所不能想到的理论假设。比如说，关于亲子关系不确定性这个假设，就可以提出祖父母投资假设、男女对孩子的投资差异等各种理论。

3、 进化心理学提供了一系列约束。任何一种新的心理学理论，倘若不能经过进化检验，或者说不可能在进化进程中产生，那么这种理论就可以淘汰，这样可以大量筛选那些看起来思辨逻辑十足但是无法经过进化检验的思想。

进化心理学让很多的以前看起来很神秘的现象，诸如爱情、母爱、亲情、信仰、道德、情感、人格都找到了从自然科学角度解释的可能性。它强大的解释力带来很多领域思想的突破。

比如说，进化心理学如何解释母爱超越父爱？因为母亲可以确定孩子是自己亲生的。而父亲却不能确定。父亲投入太多的，可能浪费基因。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父亲只要交配一次就可能留下孩子，因此父亲的最佳策略是多交配。而母亲不管一年交配多少次，最多也就有一个孩子。因此女人的最佳繁殖策略，是保证每个孩子的成活率。这就导致男女的性爱和孩子的爱的不同策略。

这纯粹是某种生殖策略，或者说设计，更能够在竞争中胜出的问题，跟什么人文的父爱母爱神圣以及关于爱情的种种美好字眼毫无关系，换句话说，就是纯粹的动物学解释。

进化心理学如何解释所有的男人都爱20岁的女人？皮肤好，腰部不太粗，年龄，容貌好，这些其实是性繁殖力的表征。而对女人来说，她需要的孩子的成活率，因此女人找男人的只有3个选项：好的基因，好的社会地位金钱权力资源，好的霸占男人所有的资源养她的孩子。所以，女人找男人，关键是找有钱有权或者有能力出人头地。

其次是找身体健康聪明俊秀，然后才是要这男人不花心——可以把他所有的资源用於投资这个女人的孩子，而不是分给别的孩子。所以，看看征婚广告和《非诚勿扰》，就非常清楚进化心理学的这种研究结果其实非常靠谱。人的择偶倾向，就是纯粹的对自己的繁殖有利。或者说有利于自己基因的传播。也就是把人还原为动物。

那么，进化心理学不能解释什么？

主流的进化心理学的研究，是依赖于这样的假设：人类的思维模式形成与狩猎-采集时代，因此与当时的环境相适应。而后来的一万多年的文明社会，则很少改变人类的先天性的心理。因此，进化心理学只研究在进化史上多代反复出现的【而不是偶发的现象】那些问题，这些问题进化出人类固定的心理模块。

从基因上来讲，男人喜欢年轻的女人，是因为年轻的女人有生殖能力，而对于依赖于具体情形需要作出领域一般问题的判断，则因为不是进化心理学的研究范围，因此不容易得出可靠的结论。

进化心理学和发展心理学可以视为一套衔接的理论：进化心理学研究人类大脑的先天结构和先天性的可发展性——正如一棵树，种下种子后，可能长出各种各样的树，但是其基因是一致的。因此进化心理学并不是基因决定论——基因只决定种子的可发展性，而不是决定以后树会长成什么样子。

所以，进化心理学不能被用来过度解释人类的心理——他研究的是基于统计的广泛存在于人类中的思维模式，他也能揭示人类会有多种不同而并存的行为模式和他们的激活条件，但是，并不适用于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做出差异性的预测，或者在存在比进化原因更大的文明社会的各种因素的时候，排除文明社会的各种干扰变量。

一些毫无进化心理学常识，却大谈其谈进化心理学的人，确实把进化心理学扭曲为一门时候诸葛亮的编故事的理论--------因为绝大部分在媒体上谈论进化心理学的人，都是非专业人士。

进化心理学家是非常谨慎的。如果你去看看一份免费的电子期刊：Epjournal或者纸刊Human Behavior and Evolution，你会发现他们是非常严密而谨慎的理论。

进化心理学的一些理论，即使是一些被视为很成熟的理论，也是存在很多争议的。科学本身是猜想和证伪的过程。只有xxxx和xx那种神棍，才适合做万能的招摇撞骗。但是进化心理学是科学，因此一开始就完全是可证伪的科学理论范式。

比如说，关于祖父母投资理论。根据父亲和儿子的父子关系不确定性【父亲不能确定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可以得出这样的假设：对孩子投入最大的是外婆，投入最小的是爷爷。祖父母投资理论，在理论本身的逻辑和思辨上毫无问题。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作为科学理论，别人要拿来证伪你。

从非洲的丛林，到现代的工业社会，从东方到西方，从不同宗教背景人群，需要找大量的研究，以证明这是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于是在超过一百多个的不同文化的人群中，很多人去寻找这种祖父母投资图谱，结果发现非常吻合，绝大多数的文化圈里，都是外婆对孙子的投资最多。

但是这就足够支持这个理论了么？当然不，进化心理学还得从别的角度去试探这个理论。因为你得设法解释这种关系在人类进化史上的可能性。

首先，在古代人类的寿命够长，足以让外婆外公爷爷奶奶活到可以照顾孙子么？这得有考古证据。如果历史上人类寿命不够长，就根本不可能进化出这种投资模式。其次，其次，在古代人类社会中，有普遍存在祖父母照顾孩子的事实么？当代社会和古代社会，原始部落，是否都存在。

然后，在文明社会中，比如中国古代这样的社会，外祖母很少有机会看到孩子，即使最孩子再好也没用，因此，这种祖父母投资图谱是不可能进化出来的。

但是，这点被进化心理学家否认——他们指的是采集狩猎时代。因为这几千年的历史，对人类心理进化的影响是非常小的。所以，他们需要中国的证据。

因为如果如david buller所说的，只需要十几代可能改变人类的思维。那么中国这种男权父系社会，应该是跟别的国家完全相反：爷爷投资最大，因为只有爷爷有机会跟孩子在一起，并且手中有极大的资源。但是，在中国的一些研究显示，中国人的投资图谱居然跟西方国家和原始社会是差不多的，也是外婆最亲，最舍得花时间在孩子身上。

这意味着这个理论迄今尚未被打破。或者说暂时还是没被否定。但是，又有人提出别的观点，把这个理论跟别的理论凑起来。

比如说祖父母假设。如果外婆照顾孩子有利于孩子的生存，那么，应该是女人的寿命比男人更长，而外婆寿命会比奶奶长。也就是或，生女儿多的女人比生男孩多的女人长寿，——这个当然也是需要去研究的，因为每一个事实都可能证伪某个理论。

因此，进化心理学的理论，正如现有的其他所有的心理学理论一样，都是正在发展中的。事实上心理学本科生课本中的每一个被视为成熟的心理学理论，也都是需要怀疑的，迄今为止，大部分的理论都是迅速被淘汰。对于进化心理学的理解，需要很多的进化论的背景。

比如说，需要了解拱肩理论，基因漂移，epigenetic，群选择和个体选择的竞争，频率选择理论，诸如此类的超过达尔文时代的。

如果从生态的角度来思考，所有的动物都占据一定的生态位。而人类的心理模式，也是生态位的一种，因此我认为应该提出“心理生态位”的概念。因为心理其实是一种行为策略，和其他的策略生态位一样。在与各种策略博弈中得以演化而形成。

我本人强调生态系统的概念，或者说，生物进化就是生态系统的平衡化过程。之所以强调这种观点，首先是因为进化本身往往容易被非专业人士误解，比如说他们会强调优胜劣汰，会认为最终剩下最优良的物种。而事实上在各种生态位会形成一种平衡，并没有一种策略完全淘汰另一种策略，更多的是基于频率选择的多策略互存。

因此，即使就人类心理来说，在大多数的特殊领域，并没有某种策略淘汰另一种策略，而是多策略共存。尤其是人类这样复杂的社会，多种策略生态位并存合作、竞争的博弈动态平衡，非常普遍。

我说一个进化心理学里的一个理论，反社会性人格障碍。这种人会跟人合作，又翻脸背叛欺骗，反复多次。在临床心理学中视为人格障碍。但是，进化心理学对传统临床心理学的观点并不认同。进化心理学认为，反社会性人格障碍，其实是一种进化适应，而不是障碍。

首先，进化心理学家从心智的角度去研究，这种人有无其他的认知问题？有无其他的情绪障碍？有没有脑补损伤病变？有没有先天脑神经畸形或其他生理畸形？——没有！然后做遗传学研究：这东西是先天性的么》跟家族遗传有关系么？结论是：孩子与父母是有相关性的。所以，这就意味着基因上的决定性——这种人格是可遗传的，【虽然相关系数小于1】

那么，可遗传的东西是否进化产物，要看他的进化优势是否存在。于是，进化心理学家要去调查反社会人格障碍者的后代，发现这些人有比常人更多的性伴侣，和更多的私生子。

但是，这涉及另外的进化策略博弈问题：既然这种人有优势，为什么没有普遍，而淘汰掉那些没有优势的老实人？按照进化频率选择理论，有这样的观点：骗的人多了，那些不骗的人就受损，剩下的人不会受骗或者对骗子惩罚的力度越来越大。结果呢，这种反社会人格障碍者就越来越少。。

但是，一旦少到一定程度，会如何？因为一个人不需要老提防这些人，即使容易受骗也不至于被骗光淘汰，那么容易被骗的人又慢慢增多。。于是，那些骗子在几代或者几十代人之后，又增多了。因此，这是一种动态的平衡——你也没法淘汰我，我也没法淘汰你。于是，进化心理学家就下结论：反社会性人格障碍不是人格障碍，而是一种基于频率选择的进化适应。

接下来我再说一个进化心理学被滥用的例子。。为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不容易性交。有一些人会随手炮制一个理论：因为兄弟姐妹乱伦，会导致各种畸形疾病啊，只有不乱伦的话，才会有健康的后代，才会有进化优势——这种垃圾理论，居然会被人称为进化心理学的有效解释。

进化心理学家会首先这么想：首先，几乎所有的动物，大多数都没有乱伦禁忌。狗和猪，何曾被淘汰掉？而纯种的顶级警犬，是必须乱伦的，，不乱伦的就不是纯种。纯种狗就是乱伦最彻底的狗。因为基因最纯。通过乱伦，可以淘汰大量的不良基因。

因此，人类基因缺陷最多的原因，是因为人类避免乱伦导致的。那种因果关系颠倒的解释，根本不符合进化心理学的规范。

而进化心理学会寻找更多的研究: 在动物中，避免乱伦是否普遍？于是他们研究以色列集体农庄从小长大的孩子，研究中国的童养媳，确认人类是有这类避免跟从小长大的孩子性交的倾向的。然后，继续研究：有哪些动物是跟人类一样的避免从小乱伦的？

于是，进化心理学筛选了无数的动物，发现不乱伦最彻底的，一种是pilot whale。还有美洲的土狼。那么，这些跟人类亲缘甚远的动物避免乱伦与人类有什么共同的机制么？【而那些接近人类的灵长目动物其实乱伦严重】显然，这又陷入了困境。。所以，那些随口就扯一个理论来解释的根本不符合进化心理学的规范。

一个好的进化心理学理论当然是需要经过非常严密的论证，和尽可能多的角度去考证，并且设计研究和实验去测试理论假设。